周米粒將信將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长得凶神恶煞,瞧著很嚇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著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他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的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於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更要小心那个老嬤嬤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是蠢笨的坏人,他们有著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儘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周米粒使劲皱著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等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著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周米粒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著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係,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东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栗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我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著酒壶,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帐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著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著头看过来。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周米粒翻了个白眼。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將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东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花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走著走著,就走过了千山万水。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滯留太久,凡夫俗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託付给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周米粒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风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周米粒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著。”
“这样好吗?”
“没关係,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他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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