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海之巔,美不胜收。
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此次炼製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並无太大紕漏。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现了一幅壁画,一条江河如白练,水雾瀰漫,缓缓流淌。
在成功的瞬间,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陈平安放开胆子,鬆开金醴禁制,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自行涌入窍穴內的一座湖泊,云烟氤氳,气象清新。
直到这一刻,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才彻底挣脱开束缚,如获大赦,疯狂巡游於他身体的这座小天地。陈平安稍稍驾驭,体內这口真气,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谈不上相得益彰,也说不上不死不休,就是个相安无事。
深夜时分,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悄无声息。
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郑大风和裴钱,各自睡得香甜。
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喝了口小链金丹药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问道:“如果换成你陈平安,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陈平安诚实道:“不知道。”
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沉著脸一闪而逝。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去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动身去往位於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鸞国。
范二陪著他们到了渡口,提醒陈平安下次见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酒。
郑大风独自一人守著空荡荡的药铺,看了一会儿墙头贴著的“福”字,写得確实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郑大风绕著那张经常摆满朱敛所做的饭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
那条长凳,陈平安坐的次数最多,裴钱偶尔坐过几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陈平安的一块小地盘。
郑大风吧唧吧唧抽著旱菸。
挠挠头,得嘞,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
渡船上,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一把长剑。
剑的名字,极有意思——剑仙。
这艘去往青鸞国的楼船,由以造船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在老龙城眾多渡船当中並不出奇,每次承载百余人,更多还是运转分別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只是到了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货物,是经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剩余货品,成色自然一般,偶尔捡漏几样,额外赚几百枚雪钱,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
青鸞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以道观林立、寺庙繁多著称,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经常在朝廷资助下,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青鸞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远销数洲,使得青鸞国歷代皇帝成为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宝瓶洲佛家不兴,而青鸞国內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梵音裊裊,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文豪、诗仙们的美文佳构,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鸞国游歷。
在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內,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於青鸞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购自老龙城书肆,是让朱敛帮著专门搜罗而来。
陈平安看书,裴钱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谈不上难易了。裴钱就是如此,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她也会每天坚持。只是陈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抄书一事,裴钱肯定就会荒废,顶多愧疚个两三天,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
陈平安將那壶由元婴境老蛟金丹炼製的小炼药酒,分成了五份,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的可以凭藉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又有法剑痴心在手,杀力其实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种捉对廝杀,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敌。朱敛瓶颈鬆动,跡象清晰,马上就会紧隨隋右边之后,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
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跡象,只是在郑大风的餵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將六境巔峰的山头,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画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不敢说毫髮无损地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
老龙城一役过后,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他战前將此符送给了郑大风,交战中所困之剑,很凑巧,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剑仙。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所以登龙台上,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虽然无法持续太久,但苻畦还是坦然认输了。
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遇上杀气腾腾的元婴境剑修,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反而可以攻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些得失,还不至於让陈平安縈绕心扉,难以释怀。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是钟魁以君子之身、阳间之人,在世间用小雪锥书写的最后两张符籙之一。
相较於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脚下这艘渡船实在是娇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赏景,並无观景台。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並无马虎应付,就开始带著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让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这撼山拳的拳桩看似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並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钱每次练习都会累得汗流浹背,额头上的髮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著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消瘦的身体不由自主打战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著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著她回了隔壁房间。第二天裴钱才练了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钱这才咬著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