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態,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姚岭之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姚岭之满脸怒容:“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岭之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著她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乾净素雅的屋子给她。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將仅剩的六枚穀雨钱迭在一起,一枚一枚丟入画卷之中。当第三枚穀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个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蹣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於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虚无縹緲,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老人脸上总是带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福地,此人差点將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著一顶银色莲冠都有一定关係,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於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適应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费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说到这里,他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確实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他转头微笑,“当然了,只要適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於被境界压制,见了面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朱敛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著摇头:“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朱敛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
魏羡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枚穀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著眼睛,然后迅速离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里,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別有什么意气之爭。”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说完就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五枚穀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朱敛离开后犹不放心,去閂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著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的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