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须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他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还有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种夫子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著摇头道:“回先生,並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裴钱讥讽为小夫子。
种夫子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里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將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別人不帮,不可怨懟记恨,別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啊。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別觉得有了这一层关係,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復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询问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意气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確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別,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鬢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儼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鬱,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找一处清净地散心。
对京城所有学子举办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並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係。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城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著了他们爷爷,要分別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係了。少年坚信这等齷齪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著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扬扬的谈论,那个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著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復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著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幣,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並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钱幣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顏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將钱幣默默收入袖中,想著拿回去给娘亲看看,不承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幣,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一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幣。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著他重返书楼,將那本当初夹著钱幣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他,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幣,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却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盪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幣,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幣,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著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说,除了那只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著包裹,拿著那根青竹钓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著急离开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这可害苦了累惨了裴钱,那叫一个抱怨连连,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丟下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只是陈平安对此从来当作耳旁风。
隨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掛满了小灯笼。趁著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掛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乾瘪尸体,裴钱嚇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拋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籙驀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著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籙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东西,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裴钱將信將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口,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