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打心眼里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触: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原来还是蛮可爱討喜的。
他一下子恢復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著问道:“傻妞儿,上回说过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做我的小媳妇唄,有事没事一起滚被窝。哪怕我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了,对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脸!我要跟老爷告状去!”
“咱们老爷睡觉呢,才顾不上你。”青衣小童乐呵呵道,“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儿!也就陈平安没见过世面才把你当个宝,换成我,最多给你一颗上等蛇胆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请你喊老爷!”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远方,轻声道:“是啊,陈平安是我们的老爷。”
陈平安是在大半夜醒过来的,行走无碍,但是体內气象堪称惨烈。只是不知为何,断了的肋骨都已经接上,当然尚未痊癒,但足以见得魏檗出去的那八万两真不算打水漂。事实上,如果换成別人去跟包袱斋购买,十六万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价。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敢走出这栋竹楼。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来一把小竹椅,陈平安就在门槛附近安静坐著。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旭日东升,练习了一下剑炉立桩,这才起身去一楼的小床铺躺下睡觉。
下午,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开始练拳。今天只锤链魂魄,让你去芜存菁。”
陈平安隨之睁眼醒来,嘆了口气,默然走上二楼,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著离开二楼,再次在半夜醒过来后,吃了一顿饭,哪怕没有半点胃口,仍是强行咽下。
看著自家老爷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夹了几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满脸泪水。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
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在门口坐著,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很快就去睡觉。
整整一旬光阴,三天锤链神魂,一天捶打体魄。老人每次出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比一次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適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陈平安越发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都不说一句话。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陈平安起先是笑著摇头,后来就是皱著眉头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虽然看得出来,陈平安在克制压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嚇得无以復加。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去床铺上躺著,闭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地询问魏檗,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魏檗想了想,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连骨头带肉一併剁成肉酱的那种,而且还得让自己儘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
第一天而已。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
他开始修行了,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
这一天,陈平安在夜幕中坐著,瘫靠在椅背上。魏檗缓缓走来,站在他身边,陪著他一起看著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陈平安沙哑问道:“魏檗,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阮师傅什么时候铸剑成功?”
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只是嘆息一声,点头道:“我去问问看。事先说好,阮邛这次开炉铸剑,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视,所以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够回復我。”
陈平安嗯了一声。他已经顾不得什么钱如流水了,最早几天,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帐,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都有意无意地让陈平安独处,並不去打搅他。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时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问道:“怎么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就会很累,我怕说了那句话,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
魏檗点头道:“有点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放心吧,我会帮你说的,他们也会体谅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能连续吃这种苦头。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听到两人对话后,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屋內。
魏檗无法彻底理解很正常,因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隱蔽锤链。淬链体魄、清洗经脉、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壮其胆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考验人的还是锥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狠狠钉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实也很惊讶。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还在咬牙熬著,打死不愿说那句“我不练拳了”。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陈平安躺在床铺上,捲起被褥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面向墙壁,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又是一旬。这一旬,陈平安遭受的劫难变得更加惨绝人寰,其中就包括老人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他自己亲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走向门外的山崖。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弃。他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嘴唇颤抖,欲哭不哭。
“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陈平安突然问道。
魏檗点点头:“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缓缓落下,陈平安伸手接住后,转头望向竹楼:“能喝吗?”
二楼传来一阵冷笑:“喝个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