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裙女童確实比他更加心大,捧著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著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隨李宝瓶三个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隨家族一起迁去大驪京城。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鑣,天各一方。
见到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则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閒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说他之所以叫『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著他的时候,挺著大肚子去铁锁井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他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別人说笑就隨他们去。至於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柳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於真假,他不太感兴趣。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著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將来会有自己的驛站,就跟陈平安討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驛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青衣小童嘖嘖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將心比心。”
陈平安笑著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大年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乾脆带著两个小傢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於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別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驪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打造出別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干得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巔观景大坪、悬浮於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嘆为观止。
至於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驪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个主人並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神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籙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神出鬼没地出现。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著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著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於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內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於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隨著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郡陈氏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著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將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在林鹿书院打杂吧?”
“去去去,一边待著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態,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驪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著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驪南下顺利,大隋高氏覆灭亡族,观湖书院之外,东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躋身为『从龙之臣。从龙,附龙,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啊。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巔,看得背著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想像著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山神?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並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驪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况还是大驪王朝的大岳神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您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哟呵,怎么不跟我抬槓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儿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不合適,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著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