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成之后,那根翠绿竹篙之上,果真浮现出血跡斑斑的景象。陈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脚尖一点,跃向一艘来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独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掌往小舟两侧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般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陈平安一肩挑著竹篙,一手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著酒,在心中默念道:“斩锁符,斩什么锁什么,最好是上古剑仙的斩龙,咱们家乡铁锁井的锁龙。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大海之中,蛟龙环伺,分明已是大难临头,神仙难逃。
驾舟而行的少年,落在桂岛渡船上所有人的视野当中,则是极其瀟洒的一幕。
一叶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饮酒。
桂岛就像位於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所有乘客,极有可能成为那些蛟龙后裔的盘中餐。
这將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岛与下边的海水已经悬停静止,四周全是蛟龙沟投来的阴冷视线。当下的形势极其微妙,桂岛上寂静无声,既有对桂岛的愤懣埋怨,也有对天降横祸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著小算盘,掂量著自己的护身符,试图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说桂岛的库藏,便是隨手捞取几具练气士的尸体,就已是一笔天大的財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悬停在海水峭壁之前,与那条金色老蛟对峙。双方言语晦涩,绝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极有可能是上古时代蛟龙的特有言语,在当时被诸子百家雅称为“水声”。至於桂姨为何精通此言,为何胆敢孤军深入,独自与眾多蛟龙对峙,桂岛渡船上的乘客已经懒得深思,他们恨不得这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澜,然后带领桂岛驶出这片该死的蛟龙沟。
妇人与金色蛟龙的沟通似乎並不顺利,她有些压抑怒意,儘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半点迴旋的余地?根据记载,范家仅是帮你们拖回布雨之蛟的尸体,就多达十二条。这么多年来,只要经过你们蛟龙沟,范家的摆渡舟子,必然会撒下大量的银箔摺纸,作为礼敬於你们行云布雨的贡品,一次都不曾错过……”
这条浑身金色鳞甲的老蛟,眼神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可以不讲规矩,世上又岂会有这条蛟龙沟?”
桂姨还想辩驳解释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时间水流汹涌,狂风大作。御风而立的桂姨,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浪拍打得一阵火辣辣的疼,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伸手阻挡,更没有凭藉地仙境的神通进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了老蛟这次的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岛,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们桂岛自己识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龙王篓捕捉幼蛟,坏了我们双方的规矩。桂夫人你可以独自离去,渡船上其余活人,必须死在此地。”
桂姨摇头道:“我不会拋下他们。”
老蛟那双眼睛充满了冰冷意味的讥讽,还有一种类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热眼神,一冷一热,交替浮现:“我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桂夫人,每次你路过我头顶,我必须老老实实恪守规矩,尊奉那几条破烂铁律,忍著不吃掉你。你知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桂姨问道:“没得谈?”
金色老蛟缓缓挪动长如山脊的身躯,两缕龙鬚缓缓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宝光流转。它瞥了眼妇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艘小舟。上边的舟子早已惨遭毙命,那名船客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看似畏畏缩缩,左右张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笼的小篓,小篓为象牙材质,袖珍可爱。一条原本长达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获后,在那只龙王篓內体形缩小如泥鰍,它在篓中扑腾挣扎,不断发出哀鸣声。
当时为金粟和陈平安撑船的舟子老汉,此刻就站在提篓汉子那艘小舟旁边的水面上,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逃离。至於为何真实身份是桂岛常驻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没有果断出手抢夺龙王篓,原因有二,一是看似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其四周有一把本命飞剑缓缓环绕,剑长一尺,通体如墨,不断有浓稠黑烟涌出,他至少也是一名龙门境剑修。二就是舟子老汉害怕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龙王篓和幼蛟一起毁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岛都给这傢伙陪葬了。
老舟子质问那汉子为何要做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酿下大祸的汉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並不回答。老舟子几次试探,试图通过汉子的三言两语,推算出此人的幕后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还是与范家势同水火的老龙城丁家?可惜汉子始终置若罔闻,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老舟子对此无可奈何,他还需要等待桂夫人与那条老蛟的谈判结果,才能知道接下来如何行动。若確定真是死结无疑,那就只能先將眼前汉子打杀,竭力抢夺龙王篓。桂岛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业,绝不能毁在今天,毁在这帮上古时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老舟子平稳心境,不再奢望那个来歷古怪的汉子开口说话,淡然问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在那条老蛟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条蛟龙沟逃脱?”
其貌不扬的汉子终於咧嘴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这只小篓可值好些穀雨钱,送你了!接住嘍!”汉子突然高高拋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龙王篓。这只龙王篓多半是上古蜀国某个山上割据势力大量製造的低劣次品。只不过隨著时间推移,在漫长的岁月里,龙王篓经过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销毁,变得越来越罕见,几乎成为媲美养剑葫芦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龙王篓,以免中了歹毒算计,而是驾驭灵气將其悬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来那汉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篓中幼蛟竟然已经濒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汉子大笑一声,本命飞剑化作滚滚黑烟护住全身,双指拈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籙:“回头给你们上坟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间再无桂小酿……”符籙金光一闪,汉子瞬间消失不见。
鳞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头颅,一根龙鬚如长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龙鬚击打在身躯附近的空处,但是下一刻,两截身影从蛟龙沟上空的云霄之中颓然坠落,正是先前那个祭出符籙逃离蛟龙沟的剑修。哪怕那张符籙是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够一瞬远遁百里,即便赠送此符的人言之凿凿,蛟龙沟那帮畜生,绝对不会有谁能够阻挡此符,他也难逃身死道消命运。这名剑修男子生前自认算无遗策,拋出龙王篓,幼蛟將死未死,桂岛与蛟龙沟如同两军对峙,桂夫人正在牵扯那条老蛟的注意力,加上这张號称能够躲避陆地剑仙一剑的金色方寸符,他藉机逃离战场,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龙鬚凌空拍打一记,海水中响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闷炸响。那名被拦腰斩断的金丹境剑修,一颗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纷纷撒入蛟龙沟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连同两截身躯,一起缓缓下沉,引来无数条蛟龙之属汹涌跃向水面,如豺狼爭抢食物。
剑修死不瞑目。一个没有根基的山泽散修,修出一个金丹境何其艰难?此人生前还想著做成这单大买卖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门派的开山鼻祖,开枝散叶,百年千年,世代安稳,再也不用次次剑走偏锋了……
老舟子確认龙王篓並没有被动手脚后,轻轻將其握在手中,他转头望去,嘆息一声:“小傢伙,你来这做什么?这场祸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速速退往桂岛。运气好的话,还能见著倒悬山,运气不好的话……”
老舟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这些个丧气话,哪怕是天大的实话,大战在即,多说无益。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后,已经將养剑葫芦重新別在腰间。
老舟子没有看出异样,一直面对老蛟、背对桂岛的妇人同样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双瞳孔竖立的银色眼睛之中,却泛起一丝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並未当场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戏。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咱们桂岛当下的形势,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坏了?”
“坏到了极点。”老舟子点点头,不愿在此事上说谎,轻声道,“传闻那条老蛟当初跟范家先祖签订契约的时候,境界就相当於元婴境练气士。老蛟这类天生异种,修行往往极为缓慢,可一旦给它们爬到高处,真实战力,往往要高出所处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条海沟的千百条蛟龙之属,其实力不弱於宝瓶洲的一个宗字头仙家。”
陈平安有点无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婴境地仙?”
老舟子点点头,不知道眼前肩挑竹篙的背剑少年为何有此疑问。
陈平安抬头望向远处那条金色老蛟。后者也隨之与他对视,银色眼睛之中充满了浓郁的嘲讽意味,它还故意瞥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