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巨石入水,迅速在残破的金城郡城内扩散开来。一队队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士卒,强撑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奔走于断壁残垣间的街巷,用嘶哑的嗓音反复呼喊着:“收拾行装!待信号火起,速往西门集结!妇孺在前,青壮断后,不得有误!”
然而,这求生的号令,在早已被绝望浸透的黔首之中,反而引发了意想不到的骚动与混乱。
恐慌迅速蔓延,各种质疑、愤怒与绝望的声音在人群中爆发,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走?往哪里走?!我阿父、我兄长都战死在城头!他们的尸骨还未寒!我就死在这里,陪着他们!”一个满脸血污与尘土的青年嘶吼着,他眼中的悲愤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的父亲昨日刚被叛军的流矢射中咽喉,从城墙坠落。
“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突围?城外是数万如狼似虎的叛军!这不是突围,是送死!是让我们排着队去给叛军砍头!”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绝望地摇头,他身边的妻子紧紧搂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神空洞。
“还不如……还不如早早献城投降,说不定北宫大王仁厚,还能给条活路!”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角落响起,带着怯懦的侥幸,却如同毒草般,迅速引发了不少内心动摇者的窃窃私语。
混乱在加剧。求生的本能与对未知突围的恐惧交织,使得一部分绝望的民众开始失去理智。
数百人如同无头苍蝇般开始冲击暂时作为指挥中心的郡守府门前警戒线,推搡着阻拦的士卒,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郡守府门前人越聚越多。
“我们要活命!”
“放我们出去投降!”
就在这时,一队刚从城墙最危急处替换下来休整的士兵,正相互搀扶着走过街口。
他们人人带伤,血染征袍,疲惫得几乎随时会倒下。为首的队率听到人群中竟有人公然倡言投降,勃然大怒,那积蓄了数日苦战,目睹同袍惨死的怒火瞬间爆发。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士卒,猛地冲上前,用仅存的力气揪住那个倡言投降的汉子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怒吼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在城头拼杀了三天三夜!亲眼看着一半的弟兄们被礌石砸碎,被箭矢射穿,被羌胡的弯刀砍倒!他们的血还没流干,你他娘的就在这里摇尾乞降?!你对得起城头上那些还没凉透的尸首吗?!”
那汉子被他满身的杀气、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狰狞的表情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闻讯赶来的陈熹,正好目睹了这混乱而危急的一幕。
陈熹心中凛然。
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单纯的命令与武力弹压已然无法服众,甚至可能激起更大的民变。必须用更深层次的方式,唤醒人们内心深处被恐惧掩盖的斗志。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快步分开护卫,径直登上郡守府门前那处用于宣告政令的石砌高台。她没有丝毫犹豫,夺过身旁一名亲兵手中紧握的长枪,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铁质枪头,一下又一下,用力敲击在悬挂旗帜的青铜基座上。
“铛——铛——铛——!”
清脆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划破夜空下的喧嚣与混乱,暂时压过了所有的哭喊与争吵。
骚动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声音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无数道迷茫的、绝望的、愤怒的、麻木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上那个瘦小、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诸位将士!诸位父老乡亲!”陈熹的声音还带着未变声期的稚嫩,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字字分明,“我知道,你们怕!怕死,怕城破,怕妻女受辱,怕曝尸荒野!”
她选择以最直接的共情作为开场白,这是前世所学的沟通技巧精髓——在试图说服他人之前,必须先承认并理解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打破高高在上的隔阂。
“我告诉你们,我也怕!站在这里的每一个还喘着气的人,谁不怕死?谁能不怕?!”
这番坦诚到近乎赤裸的开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些满身煞气、准备弹压骚乱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望着高台上的小少年。这个开场,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贵人”、“上官”固有的印象。
“但是,我问你们——”陈熹突然提高声调,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她猛地伸手指向火光冲天、杀声隐隐的城墙方向,“那些已经战死的将士们,他们怕不怕?!我父亲,金城太守陈懿,他亲自率队逆袭时,怕不怕?!他们为什么明明知道冲上去可能就是死,还要义无反顾地坚守城头,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