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外港,望京港,距离王都约三日快马程,是王都最重要的海运门户。临海茶楼“望潮轩”。二楼雅间,窗户半开,正对繁忙码头。港内樯橹如林,喧嚣鼎沸。
楼下,一队税吏在几名蓝衣内宦的指挥下,正围住一艘不起眼的“福昌号”货船,准备盘查。提督临海港市舶太监的亲信太监刘公公主导今日的查办,他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偶尔抬眼瞥一下二楼窗口。
季风端起凉透的茶,赵统领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御贡香料走私屡禁不止,这撮香灰指向了望京港。你暗中留意这气味,也去见见缉私的流程。”
当时季风伸开手,自己上司在自己手里撒了把灰,正是眼前铜钱大小的白瓷小香盒里头装的。袖口撩起,自己的手腕处缠着一条鲜明的墨水腕带,正是那晚姜颂留下的。
鬼使神差的,季风将手腕内侧托到鼻底嗅了嗅,那气息仿佛混着夜里的烛火、墨水、竹子的清气,正被他自己的温度暖着。他今日穿的文武袖,这样一来不止,墨痕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连手心的伤也能藏起来。
押货人陈掌柜则走到负责现场的李公公和一旁监看的王税吏身边。他声音不高,带着点“自家人说体己话”的坦诚:
“刘公公辛苦,王头儿和诸位官爷受累了。”陈掌柜作了个揖,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今儿个看这阵仗,想必上峰有严令,要查什么要紧的违禁品吧?小的跑船多年,绝不敢给公公和官爷们添堵。”
“陈掌柜的,您客气。倘若是守规矩的,很快就放行了。咱们也是按公办事,一言一行都是上头人的脸面,有咱家坐镇,放心就是,船上的物件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的。”李公公也是客客气气回陈掌柜。
陈面露难色,顿了顿,微微压低声音:“说来惭愧,小人这船上……确实带了点‘私香’。”
“嗯?”刘公公哼着调子,当即变了脸色手拍椅子发难,“你说什么?船上可有违禁品?”
季风闻声投去目光。
陈掌柜连忙诶呦摆手作揖,显然担不起这个罪过一般,连连否认:“小的怎敢碰违禁品?商队的货无外乎是一些寻常茶叶跟瓷器。就是这次收了些舶来的杂香碎料,”陈掌柜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品质嘛……也就那么回事,压舱凑数,想着混在正货里,到了地方给相熟的铺子,赚点辛苦钱补贴船资。实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更不敢跟宫里贡香比,纯粹是咱们跑船人一点糊口的小私心。”
刘公公显然不吃这一套,目光越过陈掌柜,陈掌柜示意,船上的船员立马给小吏带路,不一会儿几个不起眼的麻袋被搬了出来。
“喏,就是这些东西。”赵掌柜的亲自接来一袋,将袋子抖开:“不是违禁品,不值几个钱。刘公公您是宫里人,肯定对天家宫香再熟悉不过,您看看,”他手捞取一把展示,刘公公果不其然嫌弃的用袖子捂了口鼻,叫他离远点。
“这不,官爷们查得仔细,”陈掌柜一脸“体恤”,“小人想着,这些杂香碎料是头次运,万一有问题,与其劳烦官爷们费力翻找,万一污了手,不如小人自己提前弄出来,也省了大家功夫,装船的时候我特意把它放在好取的地方。”
“行了行了,腌臜东西!赶紧弄走!王头儿,按规矩办。陈掌柜体恤咱们,和气生财,咱们也不能让人家不明不白不是?”刘公公像二楼撇了一眼道。
当陈掌柜展示麻袋里的“杂香碎料”时,季风清晰地嗅到一丝与赵统领给的香灰一模一样的独特咸腥甜味。他看见那个名叫王税的领着小队重新上船搜索。这条商船共两个舱室,小王的小队与陈掌柜的人手将木箱一一从舱室搬出来在甲板上,刘公公命令开箱,确实无外乎是瓷器茶叶一类。
敲敲舱壁,开几个箱子看看。效率和表明态度:我们查了,没问题。
陈掌柜很有眼色,在他们甲板上验货的时候,就命人把另个船舱的东西清点了出来,朝刘公公拱手道:“大人,这艘船一共两个船舱,方才查的是甲仓,查的功夫小人已经安排人把乙舱的货物也搬运出来了。“意思是就等请查了。
于是刘公公问:“乙舱是什么物件?”
“是同甲仓一样的丝绸、瓷器,无外乎是从不同地方收购来的,档次不同而已。”
“既然都一样就罢了,陈掌柜的十艘船也不能每艘都翻过一个遍不是?抽到哪艘我们就查那艘,抽到那箱我们就只查那箱,没有全替人把关的道理。否则还让不让做生意了?”刘公公示意人将货物赶紧归位,“咱们还要查其他船。”
夹板很快清了空。太阳底下,夹板擦得刺眼,反的光映在茶楼顶上。
茶旗翻飞,商人擦汗,陈掌柜与王税吏走在最后头,他袖中一锭银子低调地滑向王税吏的掌心,脸上笑容不变:“有劳官爷们搬搬放放的,一点心意孝敬碗茶水解乏,切莫嫌弃。”
过于主动地清点乙舱货物,甚至不等盘查就搬出来,显得急切地想结束检查。季风看的一清二楚。
“乙舱在哪?”清朗的声音打断即将达成的“默契”。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下了茶楼。楼下众人见他突然下来,都是一怔。刘公公投去探究的目光,季风径直走上了船,
陈掌柜的脸色“唰”地白了,额角瞬间沁出冷汗。王税吏也是眼皮一跳,他转身招呼手下时,飞快地与陈掌柜交换了一个眼神。
赫然挂着“乙”字的舱室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时间不长。出来时,王税吏抹了把汗,季风的人禀报:“回禀大人,乙舱查过了,都是些寻常的茶叶、瓷器、香料末子,与货单相符,并无违禁之物。”语气笃定。
季风有点没趣,只好推辞:“掌柜的不要见外,我新官上任,不若刘公公那样的对业务娴熟老练。多少要谨小慎微些。”
“怎会怎会。大人年少有为,小的佩服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