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六年,冬。
京中下起了罕见的大雪,整个城内万籁俱静,寒风夹着片片飞舞的雪花呼啸而过,往日热闹的街市此时一片寂静。
教坊司二楼的小窗在风雪中发出“吱呀”的一声,随着窗沿的积雪被推落,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将头微微露出窗外。
她清冷的目光顺着楼下的长平街一路望到尽头,尽头处是高高的城墙,墙上悬挂的牌匾赫然刻着气势磅礴的“崇文门”三字。
寒风凛冽,寒气化作无形的刀剑穿透单薄的衣裳最终刺进皮肤里,少女瑟瑟发抖的紧了紧衣服,终是不舍的将窗户关上。
她颓败的靠着窗户轻微叹气,那扇窗隔绝的除了风雪和寒冷,还有她的自由。
来到这里多久了?她默默自问。
时光飞逝,一晃眼竟足足四年有余。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久到她的名字都快要被人遗忘!
“稚一,稚一……”,一声声时远时近的呼唤在她耳畔响起,是谁在唤她?这世间又有谁还认得她?
她随母亲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时还是春日,那日长平街上热闹非凡,崇文门下花团锦簇。
入目之处,巍峨的城墙,繁华的街道,精美的建筑,以及城中满满的市井气息无不令她惊叹。
时过境迁,如今又到了冬日,这四年的光阴,隔着的不止是几个春秋的四季轮回,还有至亲的悲惨命运和她的望而不得归!
大雪让繁华的京城难得的沉寂了下来,往日寻欢作乐的贵人难得的停下了奔赴欢场的脚步,见风使舵的商贩也都暂缓了追名逐利的步伐。
但风雪笼罩下,留给稚一沉思的时间却也不多,在这因风雪而难得的浮生时光里,她还未偷得半日闲,楼下就开始喧闹起来。
一阵嘈杂声响起,她无奈的睁开双目侧耳倾听,只听见楼下刘嬷嬷用尖锐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贱蹄子,又偷懒,几日后就是太后大寿了,届时出了纰漏,小心你们这一身贱皮……。”
稚一闭目狠狠吸了口气,爬起身来推开房门顺着拐角的楼梯快速的走了下去,在刘嬷嬷的怒火蔓延到身上前,迅速的跑到了队伍的角落里。
华灯初上,朱楼画阁,笙舞彻天,在这座用声色和欲望堆砌而成的欢场中,有人千金买笑,只为求一刻春宵苦短;也有人醉眼迷离,忘却了今夕是何夕。
这揽尽天下客的温柔乡和富贵冢,正是京中大名鼎鼎的教坊司。
教坊司隶属太常寺管理,依赖宫廷拨款由朝廷供养,里面关押了众多罪臣犯官女眷,这些女子堕籍前或身份尊贵气质高雅、或精通音律熟读四书五经,再不济也小家碧玉温婉动人。
这些可怜又可泣的女子,吸引了数之不尽的富贵客。
京中达官贵人众多,贵人们喜好交际和排场,常常于坊内聚集,教坊司中的乐工舞者等技人亦时常受贵族邀约至府里表演,而所得盈利除了上供之外,教坊使及一众管事们皆能从中获得利好。
因着这几日大雪,京中贵人也难得的沉寂了下来,致使教坊司管事收入锐减,刘嬷嬷正因此心情抑郁着,她眼角一抬扫到了鬼鬼祟祟走进队伍的少女,怒气泛起,拿着鞭子便走了过去,朝着她的背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见刘嬷嬷怒气冲冲的样子,稚一虽心理有所准备,却仍因抽打力度过大而吃痛。
刘嬷嬷出了气之后,见少女单薄的衣裳隐隐渗出血迹,继而又看到她那张貌美的脸,终是利益战胜了怒气扔了鞭子。
一群小姑娘见她发作都不敢作声,只得默默地低下头,免得下一个遭受这无妄之灾的人就轮到了自己。
刘嬷嬷见她们唯唯诺诺的样子,火气消了几分,用眼尾扫视着众人说道:“都给我放聪明点儿,别以为这几日没客人就可以偷懒,赶紧排练,别坏了宫中的大事。”
刘嬷嬷话音刚落,乐工便识趣的开始奏乐,少女们也赶紧跟着节奏演练起来,稚一在后面随着队伍翩然起舞,心思却不在演练上。
刘嬷嬷所说的大事,指的是太后寿宴献技一事。
当今皇帝素来孝顺,太后寿宴,依着前几年的旧例,必然会召百官回朝贺寿。届时无论是王公贵戚、封疆大吏,亦或是边陲小官,大多喜好来此处听听靡靡之音,其中宴请好友拉帮结派者众,寻欢作乐以示风流者亦不少。
于男子而言,教坊司不过是个消遣地,但对她们这些没入贱籍的女子来说,这儿却是人间炼狱。女子一旦入了教坊司,便成了贱籍,非寻常情况下,世代为奴终生不得脱籍。
这四年的坊内生活,已然让她看透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道荒凉。
这些年来,除了个别得以翻案的官员家眷得以脱身,其他女子到了年纪,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不是被当做物品送了人,便是沦为人人可欺的官妓,鲜有反抗不从者,等待她们的便是鞭笞、囚禁、虐待、甚至死亡。
在这日复一日的屈辱生活中苟活的女子,也大多因疾病、虐待或不堪受辱,选择自杀而早逝,而侥幸活下来的,年老色衰后也免不了沦为杂役的命运。
贱籍女子的性命在这个地方太不值一提了,这些可怜的女子磋磨一生,死后还背负着贱籍身份不能入土为安。
席子一卷,便是她们凄凉的一生!
根据登记名册,稚一的年龄已十四有余,她如今虽然顶着的是舞姬的名号,但以教坊使许正及刘嬷嬷等人的秉性,待到她及笄那日,等待她的必然是卖身为他们获得利益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