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生日过后,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平静。
她和季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高段位的博弈阶段。她们依旧会定期见面,讨论《梦境》的进展,分享对某件艺术品的看法,甚至偶尔共进晚餐,交换着圈内的信息和洞察。但彼此都默契地、牢牢地守住了那条名为“私生活”的无形界线,绝不越雷池半步。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微妙的张力,像两只骄傲而警惕的猫,在安全的距离内互相观察、欣赏,偶尔伸出爪子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却又在对方有所回应前迅速收回,谁也不肯先卸下防备,露出最柔软的腹部。季然依旧会送来“灵感”和“燃料”,但不再有登堂入室的随意,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那晚车内的警告只是一阵吹过即散的风,但林晚知道,那风过处,界限已然划下。
和苏晴的相处,则一如既往地温和、宁静。林晚会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在感到疲惫或迷茫时,抽空去“晴光”书店坐坐,喝一杯苏晴亲手泡的、温度刚好的大麦茶,随意翻看一本与调香无关的闲书,享受那份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彼此存在的默契。但自从苏晴在那个雨后的傍晚,轻声问出那句“你开心吗”之后,林晚总觉得她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纱。那层纱,是由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日益复杂的内心,以及苏晴那过于包容、反而显得深不见底的眼神共同织就的。她们依旧亲近,但那亲近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回避。
至于夏禾,那个像一阵野火般闯入她生活的、狂野不羁的女孩,在生日那晚用一场极具戏剧性的马路对面庆生后,便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没有信息,没有电话,更没有突然的造访。林晚偶尔会下意识地点开那个顶着抽象画作头像的朋友圈,看到的却是她在工作室里通宵达旦地捏着泥巴、满身尘灰的照片;或是她跑到某个信号微弱的深山老林里写生,背景是苍茫的原始森林和绚烂的日出。她的生活,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这种干脆利落的“消失”,反而像一种更高明的撩拨,让林晚心里那根被狠狠拨动过的弦,始终悬在半空,无法落回原位,也无法发出下一个音符,只能在寂静中持续地嗡鸣,提醒着那份未解的躁动。
就在这种多重关系构成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之中,周晓萌,带着她的猫,以一种最日常、却也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闯入了林晚那看似秩序井然、实则暗流汹涌的生活。
那天,林晚正处在《梦境》创作的一个关键节点。她试图在苏晴带来的、温暖包容的“安息香”基调之外,再巧妙地融入一丝来自楚瑶“瑶池”的、那缕古老而神秘的“沉香”气息,以期让整个香水的底蕴变得更加深邃、复杂,如同梦境深处那些难以言喻的、来自集体潜意识的古老回响。这是一个极其精细、近乎苛刻的工作,每一种原料的比例都需要精确到毫克,气味之间的融合需要恰到好处的时机和温度,真正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屏蔽了所有外界干扰,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那片由万千气味分子构成的、无形的世界里。
然而,尖锐的手机铃声,却像一把利刃,蛮横地划破了这片专注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周晓萌。
林晚的眉头本能地蹙起,但在接起电话的瞬间,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她的不悦瞬间被惊愕取代。
“林晚姐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听起来惊慌失措,充满了无助,“你……你现在有空吗?我的猫……我的猫好像不行了……”
周晓萌自己就是经验丰富的宠物医生,能让她用如此绝望的语气说出“不行了”这三个字,情况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林晚立刻放下了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正准备滴入珍贵沉香油的金质滴管,快步走到窗边,仿佛需要更开阔的空间来容纳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是‘汤圆’,我养的那只英短,”周晓萌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语无伦次,“它有先天性的心肌肥厚,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是……可是刚刚它突然就抽搐,然后……然后就休克了……我给它做了心肺复苏,用了药,但……但是它还是没有反应……身体都开始僵了……”电话那头传来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见过“汤圆”好几次,那是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蓝白英短,性格极其温顺,总是懒洋洋地摊在周晓萌诊所的窗台上晒太阳,或者在她忙碌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那是周晓萌从救助站领养回来的,倾注了无数心爱。
“你现在在哪里?”林晚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迫。
“在……在家里。我今天调休。”周晓萌吸着鼻子回答。
“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林晚没有丝毫犹豫。她无法想象,那个总是用灿烂笑容和温柔双手去治愈别人家毛孩子的女孩,在独自面对自己心爱伙伴生命逝去时,会是怎样的崩溃与无助。
挂了电话,林晚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那件沾着些许香料痕迹的丝质家居服,只匆匆抓起车钥匙和手机,便冲出了工作室。电梯下行的数字在她眼中显得异常缓慢。
周晓萌的家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老式小区里,楼道里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饭菜香和邻里的人间烟火气。房子不大,陈设简单,但处处透露着主人精心打理的痕迹,干净而温馨。客厅里随处可见猫爬架、猫抓板、各种逗猫棒和小老鼠玩具,墙上还挂着“汤圆”各种憨态可掬的照片。林晚一进门,浓郁的生命气息与此刻冰冷的死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她看到周晓萌直接跪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已经毫无生气的蓝白猫咪。女孩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浸湿了“汤圆”早已失去温度的皮毛,也打湿了她自己的衣襟。那只曾经柔软温暖的身体,此刻僵硬地蜷缩着,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周晓萌身边缓缓蹲下,一只手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搭在她不断颤抖的肩膀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如此具象的死亡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虚伪且无力。
周晓萌感受到触碰,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林晚,她那双哭得又红又肿、像桃子一样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更多的委屈和依赖。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承载悲伤的港湾,不管不顾地松开怀里的猫,整个人扑进了林晚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和不解。
“它才三岁……它还那么小……我以为……我以为我学了这么多,当了医生,就一定能照顾好它的……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大人的孩子,所有的坚强和专业素养在失去至爱面前土崩瓦解。
林晚的身体在周晓萌扑进来的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僵硬了。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人有过如此亲密、如此毫无保留的肢体接触了。季然的靠近带着博弈,苏晴的关怀保持着分寸,夏禾的冲击充满距离。唯有此刻的周晓萌,像一团毫无防备的、柔软而温暖的云,带着淡淡的、甜暖的奶香和泪水咸涩的味道,彻底撞进了她的怀抱。那温热的、带着绝望湿意的液体,迅速渗透了她单薄的家居服,触碰到她的皮肤,仿佛也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渗透进了她那颗包裹在层层冰壳下的心里。
林晚犹豫了片刻,那双习惯于精确称量香料、操控精密仪器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生疏的、试探性的温柔,轻轻地、笨拙地,回抱住了怀里这个哭得几乎脱力的女孩。她一下一下,节奏缓慢地,抚摸着周晓萌因哭泣而不断起伏的后背,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就像周晓萌曾经无数次安抚那些受惊或生病的脆弱小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