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最终没有吻下来。
就在她们的呼吸几乎交融、林晚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气息拂过自己皮肤的那一刹那,窗外那道撕裂天空的惊雷余音,如同退潮般,渐渐消散在沉沉的雨幕之中。工作室里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连绵不绝的声响。那短暂的、被惨白闪电照亮的、充满了迷乱与危险诱惑的瞬间,也仿佛随着雷声的远去,被迅速抽离,褪色成一个不真实的剪影。
季然像是被那最后的雷声猛然惊醒,硬生生地停住了前倾的动作。她眼底那抹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复杂情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住,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收敛、压平,重新藏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下。她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仿佛刚才那个极具侵略性的靠近从未发生过。她甚至姿态优雅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半凉的姜茶,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语气轻描淡写,听不出任何波澜:“看来雨势小了不少。我叫的车,应该也快到了。”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仿佛刚才那个几乎要打破所有平衡的瞬间,真的只是一场由极端天气、疲惫和一时冲动共同导演的、不足为信的幻觉。
林晚的心跳依旧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但她同样默契地、几乎是本能地,没有去戳破这层薄如蝉翼、一触即破的窗户纸。她只是顺应着季然营造的这份“正常”,微微点了点头,垂下眼睫,轻声回应:“好。”
空气中,那股由鸢尾根的粉质怀旧与紫罗兰叶的水汽清冷构筑的、刚刚被注入了一丝暧昧温度的缱绻香气,似乎也因为这戛然而止的、未完成的靠近,而悄然变质,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未尽的怅然与失落,悬浮在两人之间。
季然离开得很快,换回她那身被空调烘得半干、却依旧带着湿气的风衣,没有再多看林晚一眼,也没有再说任何超出界限的话。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的风雨声与她一同隔绝。
林晚独自一人在骤然空寂下来的工作室里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模糊。她最终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向下望去,看着楼下那辆亮着“空车”红灯的网约车接到季然,然后尾灯闪烁,迅速地汇入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夜车流,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不,或许是她的幻觉,残留着季然靠近时,身上那股沐浴后的、带着温热湿气的、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一丝她自身肌肤透出的、极淡的体温气息。
那一刻的靠近,究竟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试探?是一瞬间被氛围催生出的情不自禁?还是两者危险地交织在了一起,连季然自己都无法厘清?
林晚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季然这个人,以及她所代表的那股清醒、锐利、充满掌控欲的佛手柑气息,已经不仅仅是她创作《梦境》时一个可供分析和调用的“灵感符号”了。它正在以一种更强势、更不容拒绝、也更私密的方式,渗透进她生活的缝隙,搅动她内心的平静,甚至……企图越过调香师的界限,直接主导她那个尚未完成的、象征着内心世界的香水瓶里的秩序。
这种明确的、来自外部的、企图定义她的“失控感”,让她在感到一丝久违的、如同站在悬崖边缘般的战栗与兴奋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深切的、源于本能的恐慌。她害怕被定义,害怕被掌控,害怕失去对自己内心世界最终的解释权。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穿透云层,将整座被雨水彻底洗涤过的城市照耀得熠熠生辉,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玻璃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林晚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像一部卡带的放映机,反复回放着昨晚每一个细节——季然湿透的狼狈,她沐浴后的柔软,那杯姜茶的温暖,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又迅速平复的情绪,以及最后那个在雷声中戛然而止的、危险的靠近。这些画面与感觉交织缠绕,让她心神不宁,无法像往常那样,将注意力完全投入到需要极致专注的调香工作中。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那颗被季然搅得纷乱如麻的心,重新沉淀下来,归于某种平静秩序的地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苏晴。
但她没有选择去“晴光”书店。那里虽然安宁,但空间过于私密,承载了太多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静如水又暗流涌动的情感记忆,此刻反而会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选择了另一个与苏晴紧密相关,却更具公共性、更能让人保持理性距离的场所——苏晴任教的大学图书馆。
她到的时候,正是午后两三点,一天中阳光最饱满、也最慵懒的时刻。灿烂的光线透过图书馆那巨大的、有着精美铸铁花纹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宽敞、高阔、异常安静的阅览室内投下无数斑驳而移动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酸味的沉静香气,混合着油墨的微涩,以及被阳光烘烤出的、暖洋洋的木头书架的味道。偶尔有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的学生抱着书轻手轻脚地走过,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或是远处传来书页被翻动的、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音。
这是一个能让时间自动放缓流速、让所有躁动不安的情绪都不得不沉淀下来的地方。
林晚放轻脚步,在如同迷宫般高大、密集的社科区书架间缓缓穿行,目光掠过无数或崭新或斑驳的书脊。最终,在一个靠窗的、被书架半包围着的安静角落里,她看到了苏晴。
她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实木书桌前,鼻梁上架着那副她批改作业时才会戴的细边金属框眼镜,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地审阅着摊开在面前的学生论文。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透过她身旁的玻璃窗,洒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圣洁的金色光边,连她额前几缕垂落的碎发都变得清晰而柔软。她的面前,除了那厚厚一沓等待批改的论文,还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马克杯,里面是泡着几片碧绿茶叶的清茶,正袅袅地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旁边,还有一个浅蓝色的、看起来十分家常的保温饭盒。
那副画面,宁静,专注,充满了知识的芬芳与生活的踏实感,美好得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古典风格的静物油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强大力量。
在经历了昨夜那场充满了成年人之间张力、试探、荷尔蒙与危险气息的“暴雨惊雷”后,眼前这幅宁静到了极致的、仿佛岁月可以永远如此静好下去的畫面,对此刻的林晚来说,无异于一种极致的、深入灵魂的治愈与救赎。
如果说季然是她生命中一杯辛辣凛冽、能瞬间点燃血液、让人沉迷又警惕的顶级烈酒;那么苏晴,就是一杯温润澄澈、初品平淡却回味甘醇、能悄然安抚灵魂、提供持久慰藉的顶级清茶。
她贪恋那烈酒带来的极致刺激与晕眩感,却也深知,自己疲惫的灵魂,永远离不开这杯清茶所给予的、根植于大地般的安宁与温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渴望,在她内心激烈地拉扯着。
不知在原地静静站了多久,苏晴似乎终于感受到了那道凝注在她身上的、过于专注的目光,她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到了站在书架阴影里的林晚。苏晴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那总是带着书卷气的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惊喜而温柔的笑容,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暖意。她放下手中的笔,对林晚招了招手,用口型无声地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