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意义”的意义[3]
1。从《士兵突击》中士兵许三多的一句车轱辘话说起。
引起无数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强烈反响的电视连续剧《士兵突击》的主人公许三多有一句名言:“活着要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要好好活”。
许多人听了这车轱辘的话笑起来了,但也有许多人觉得这句话背后好像很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这两种反应都有道理。车轱辘的话,通常被认为是没有什么信息量的话。因为这里存在着一个循环定义或循环论证。有一则酸奶的广告,说这款酸奶的味道像“初恋”一样。小孩子不懂初恋是什么,问妈妈:那么“初恋”的味道是什么呀?妈妈只好说:“初恋的味道像酸奶。”从甲到乙,又从乙回到甲,绕来绕去没有产生任何新的信息。类似的循环通常被认为是一种逻辑错误。
但实际上,在生活中有些循环非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
2。逻辑循环不一定是逻辑错误。
最重要的一种循环,发生在我们的语言交往中。当我们每听懂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可以说在与一种循环打交道了。我们通常都用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句子是由单词所构成的。句子由单词构成,因此先得理解单词的意义才能理解句子的意义。比方说《三字经》的第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要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我们先得懂得句子中包括的这六个字的各自含义。但我们知道,一个单词往往有不同的含义;理解汉字在特定语境中的含义,尤其需要与语境结合起来。比方说,“人之初,性本善”中的“性”不是“性别”的“性”,其中的“本”也不是“书本”的“本”。所以,这里有一个循环:要理解整个句子的含义,先要理解句子中单词的含义,而要理解句子中单词的含义,又要理解整个句子的含义。这个循环是一个无限循环,是一个无休止的绕来绕去。如果说这种循环或“绕”是一个逻辑错误的话,那我们的全部语言交流活动和理解活动就是建立在逻辑错误的基础上了。
3。貌似逻辑循环的东西背后可能有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循环之所以不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错误,关键在于这种循环的发生实际上是有一个背景的,是有背景知识作为支撑的。
比方说,对于那小孩子来说,当他在酸奶的味道与初恋的味道之间绕来绕去的时候,他事先已经有了对酸奶味道的亲身体验,知道那是“酸酸甜甜”的。但小孩子不知道初恋的味道是什么,所以他只能从酸奶的味道出发猜测“初恋的味道”,而无法从初恋的味道联想到酸奶的味道,但那则广告的本意,则恰恰是要通过唤起消费者对初恋的那种感觉,来加强对于那款酸奶的好感。这则酸奶广告之所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错误,就因为有着消费者的体验作为背景。
同样,当我们听懂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并不仅仅在与这句话打交道,也不仅仅在与这句话的整体和部分之间的关系打交道,而同时也在与我们的背景知识打交道,在与我们关于这句话之外的许多东西打交道。我们并不简单地是依靠单词的意义来理解句子的意义,也不简单地是依靠句子的意义来理解单词的意义,而是在一个知识背景下理解句子的整体及其各个部分的意义,这个知识背景包括与这个句子以及构成这个句子的单词有关的许多其他知识。这些背景性的知识,不管是有关语言用法的知识,还是有关社会事实的知识,或者有关文化价值的知识,通常并没有在我们眼前清晰地呈现。背景知识之所以为背景知识,正是因为我们虽然拥有着这种知识,却常常并没有对之有清晰的意识,更没有对它们之间的关系有清晰的意识。但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背景知识,“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句子的整体的含义和句子的部分的含义之间的循环,并没有让我们陷于一种无休止绕来绕去的逻辑困境,相反却实现了我们对一个重要文本的理解。
4。哲学的任务是澄清理解活动的背景知识。
其实,不仅句子和构成句子的部分之间有这种循环关系,我们作为理解者和我们所要理解的文化、社会乃至世界,都有这种循环关系。我们自己身处文化之中、身处社会之中、身处世界之中,是其中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每个人与我们所要理解的文化、社会乃至世界,也有一个部分与整体之间的所谓“解释学循环”。我们要获得对文化、社会和世界的理解,也是要处理好这种循环。比方说,要理解世界的意义,就得理解我这个理解者的生活的意义;而反过来说,要理解我这个理解者的生活的意义,又离不开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意义。要处理好这种循环,我们也要设法运用在这种循环背后起作用的背景知识,比如我们所具备的文化传统,我们所运用的社会规范,我们所掌握的世界知识,尤其是我们自己的包括着种种复杂内容的人生经历。
哲学的一个重要任务,甚至可以说是哲学的最重要任务,就是设法澄清我们已经拥有的但往往并不自觉的那些背景知识,那些使我们正确地参与着种种循环的背景知识,那些使我们有能力作一些被认为“正常的”、甚至“明智的”判断和选择的背景知识,包括我们往往不经意地使用着的范畴、不自觉地运用着的标准、不清晰地表达着的价值,等等。
5。到底什么是理解活动所要把握的意义。
那么,到底什么是“意义”的意义呢?刚才讲的内容,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但主要是从如何理解意义的角度来说的,比方说如何理解酸奶的味道,如何理解“人之初,性本善”的内容。我们说了,要进行这样的理解,我们必须以恰当的方式与一系列循环打交道。现在我们的问题是:我们所要理解的这种东西,这种被称为“意义”的东西,它本身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某种程度上,问到底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意义”的意义,就像问什么是“走路”一样,是问一件人人本来都知道,但一问却发现并不那么知道的东西。我们都知道什么是“走路”,但要回答到底什么是“走路”,要对“走路”下一个定义,就不是太有把握了。但是,不知道“走路”的确切含义的人,照样会走路,也照样会用“走路”这个语词。同样,不知道“意义”的意义的人,照样会过有意义的生活,也照样会用“意义”这个语词。
那么,有没有必要对“意义”这个语词进行研究呢?
6。“意义”的意义之所以有必要研究。
对一个平时经常使用的语词,至少在三种情况下需要深入研究。
第一,如果这个语词要用来做具体的事情,这个语词就要精确一些。比方说,“走路”这个语词在界定“竞走”的含义,在区别竞走运动员是否犯规的时候,就要作出确切的界定。我们知道,根据有关规则,竞走与跑的根本区别在于,走步时两脚必须与地面轮换接触,不能像跑步的时候那样有腾空阶段。
第二,如果这个语词不仅用来做事情——用来描述事实,用来规范动作,等等,而且人们对它有许多种不同的用法,为了避免误解,就要好好研究。“走路”这个词比较简单,但“进步”这个词就比较复杂了,有空间位置意义上的“进步”,有个人成长意义上的“进步”,也有社会发展意义上的“进步”,等等,于是我们就要仔细研究,“进步”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三,即使大家对这个词的抽象理解是相同的,但对它的具体含义是什么有分歧,也需要进行研究。比方说,假如我们说的是社会发展意义上的“进步”,即“社会进步”,那么,到底什么是社会进步呢?是指生产力更强大,还是指人际更和谐,还是指文化更繁荣,等等。
在上述三种情况中,“意义”这个词之所以值得研究,不是因为我们要用这个词来做具体的事情,比方说制定测量某件事情的“意义”的指标(或许有人想这么做,但这种想法要落实起来比较困难),而是因为我们要用这个词来表达我们对某件事的评价(说某某事情是“有意义”的),而这个词有多种用法(有句子的“意义”,语词的“意义”,活动的“意义”,生活的“意义”,等等)。即使对其中的一种用法,对它的具体的含义也有不同的理解。假如我们说的“意义”都是指生活的意义,而不是指句子的意义或语词的意义,我们仍然可能对什么是“生活的意义”产生分歧。
7。哲学对回答意义问题所能提供的帮助。
本文开头的那句话,表达了士兵许三多对生活的意义的理解;对这个问题,《士兵突击》中的其他官兵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不仅许三多,而且我们每个人,包括各门学科的专家,也包括哲学家在内,都会思考生活的意义。哲学家也有七情六欲,也要衣食住行,因此也会不仅作为一个专家,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思考生活的意义。
与普通人相比,与其他专业的专家相比,哲学家作为哲学家思考生活意义的问题有一些特点。哲学的特点是反思;它不仅思考,而且对思考进行思考。生活的意义是思考的对象,哲学家和他人一样思考生活的意义,但他进而还思考人们在思考生活意义的时候所预设的前提,所运用的概念和范畴,所出发的角度,所遵守的规范,等等。一个好的哲学家,不一定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意义本身思考得很好的人,但必须是一个对人们用来思考生活意义的时候所使用的概念、范畴、角度和规范作深入、系统、独创并且言之成理的研究的人。
比方说,哲学家会把人生的问题分为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物我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问题(人我关系)、人和自己的关系问题(吾我关系),在这些关系中考察生活的意义问题。意义问题首先是关于人和自己的关系问题,是问自己:我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的生活还缺了什么?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要涉及物我关系、人我关系,以及人与文化的关系。文化可以说介于人和物之间:文化是我们享受、欣赏、阅读、思考、评价等的对象,但这个对象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人类创造的。细分之下,生活的意义又与不同类型的文化相关联,与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相关联,与我们的衣食住行有关,与社会的法规章程有关,与精神活动及其产物有关。
这段话里用了不少范畴,作了不少范畴区分。对范畴的推敲,对范畴之间关系的琢磨,是典型的哲学性质的工作。
8。生活有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