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局面僵持,甚至有失控的风险,张居正心念电转,已打定主意,准备再次出班,婉言推辞,至少先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设立首相事情,完全可以退朝之后,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不然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了。
然而,不等张居正迈出脚步,御座上的朱翊钧已经开口了。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御史所奏,引祖制,言復设丞相有悖於太祖之意,朕深以为然,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所立之法,自有其深远考量。”
朱翊钧先是肯定太祖的智慧,然后话锋一转,点出一个事实,“然世殊时异,太祖时可有內阁?”
“朕虽年少,却也略通文史”朱翊钧的声音清晰地迴荡在丹墀之上,他前世作为一个歷史研究生的知识储备在这一刻化为最锋利的武器,“太祖皇帝身边,不过设大学士数人,备顾问、赞画军机而已!从未有统领百司之权!”
“內阁乃成祖所立,至正统年间,英宗年幼,故而多依仗內阁决策。”
“自世宗皇帝以来,革新弊政,內阁权重日增,首辅总揽庶务、內阁已在事实上统领六部,这早已是近几十年来约定俗成、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之定例!”
他语气加重,带著一丝毫不掩饰的冷峭与嘲讽:“诸卿明知此中关节,又何必死死抓住早已不合时宜的『祖制』二字不放,混淆视听,非要拘泥於那名相与实相之爭?依朕看,不过是借祖宗之名,阻碍朝政、祸乱朝纲!行党同伐异之实!”
王篆闻言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
但朱翊钧不去看王篆,他的目光直刺下方跪成一片的六科、通政司官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嘴里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百官心头。
“今日,就在这朝会之上,朕要好好请教一番你们几位。”
“我大明的英宗皇帝,算不算祖宗?!”
“宪宗皇帝,算不算祖宗?!”
“孝宗皇帝,算不算祖宗?!”
“世宗皇帝,算不算祖宗?!”
“朕的皇考,在尔等眼中,又算不算我大明朝的列祖列宗?!”
朱翊钧说到最后,原本厉声质问的语气竟慢慢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心求教般的平和。
可在百官听来天子的话语中蕴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朱翊钧淡淡地看著下方早已嚇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的眾人,轻描淡写地说道:
“既然诸位如此看重洪武『祖制』,对后世先帝之所为颇有微词,那不如今日,我们就在这朝堂之上,好好议论一番。大家畅所欲言,好好在这议论议论,我大明朝这二百年来,到底哪些皇帝才算是真正的『祖』,哪些又算不上。”
他顿了顿,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无比讥讽的弧度:
“议定之后,若真有哪位先帝被尔等认定『不算祖』了,那也好办。今后,凡祭祀大典,便將这位先帝的牌位撤下,省去相关的祭祀礼仪。”
“毕竟,如今国库空虚,正该勤俭节约。如此一来,也好为空虚的国库,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不啻於平地惊雷!
下方百官,无论方才立场如何,此刻无不骇然变色!
这已经不是政见之爭了,甚至不是挑战皇权那么简单了!
这是公然褻瀆礼法!挑战大明的法统!
议论哪位先帝不算祖宗?还要撤掉牌位、停止祭祀?!这简直是疯了!
若议定世宗、先帝不算祖宗,那他们这些在嘉靖、隆庆年间为官、受恩、甚至被提拔上来的臣子算什么?
他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世宗、见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