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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的世界（第1页）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尽管李玥寰能清晰地感知到杨戬心底那份未曾消散的警惕与隐约的畏惧，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对中，一种由时间本身酿造出的熟稔，依旧不可抗拒地在两人之间滋生、蔓延。最初的试探与隔阂，渐渐被一种更自然、更松弛的相处状态所取代。

他们交谈的内容，不再局限于艰深的道法典籍或修行疑难，开始越来越多地涉足修行之外那片更广阔的天地。他们会聊起对某些事物的不同看法，会偶尔谈及对模糊未来的零星畅想，更多的是分享对眼下日常生活的细微感悟。这些对话往往没有既定主题，如同山间随意流淌的溪水，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话语间充满了闲适的、甚至有些散漫的气息。

然而，李玥寰敏锐地察觉到，杨戬对于与“女性”相关的事物，抱有一种格外鲜明的好奇。这种好奇并不掺杂欲望的杂质，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认知层面的探寻。仿佛他长久地站在一扇描绘着男性世界图景的大门内，如今终于发现旁边还有一扇未曾开启的门，于是忍不住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新奇地，向那个于他而言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的另一侧张望。

或许是为了回应这份单纯的好奇，也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尘世的存在显得更真实、更具“活人”的气息，李玥寰在现身时，不再维持那种缥缈的虚影状态。她开始有意识地凝聚形体，由虚转实，以切实可感的肉身姿态活动在他眼前，让每一次交谈、每一个眼神的交汇，都落在更坚实的根基上。

这一日，杨戬未曾去饭堂，而是留在房中与她一同用晚饭。菜肴虽简单，却做得十分精致，做法也别出心裁，味道很是可口。

杨戬咀嚼着口中鲜美的食物，对比着饭堂里那千篇一律、仅用于果腹的大锅伙食，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冒了出来：怪不得凡间那些男子，一个个都向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这念头甫一浮现，杨戬便猛地一怔，随即一股强烈的羞愧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姿态优雅用餐的李玥寰——她还是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小姑娘，自己不过是与她吃了一顿寻常的晚饭，思绪竟然就飘到了如此不着边际的地方，甚至还联想到了凡俗的夫妻生活……

真是……罪过，罪过！他在心中连连斥责自己，仿佛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般，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让思绪信马由缰。

这些时日，李玥寰注意到杨戬常会不自觉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并非审视，倒更像是一种带着迟疑的观察。他时常像是话到了嘴边，唇瓣微启，最终却仍是沉默地合上，将那些未成形的疑问尽数咽回肚里。

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李玥寰私下里检视过自己数次，并未发觉任何异常。

终于有一天，杨戬似乎再也按捺不住那份积攒已久的好奇。那时李玥寰刚用香灰细细压出一个繁复的云纹香篆，正欲点燃，附庸一番风雅。一抬眼，便瞧见杨戬在她身侧不远处坐立不安，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李玥寰也忍不住了，既然他不好开口，那自己就主动去问吧：“杨戬师兄，你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若真有事，不妨直言。与其悬而不决，让疑虑滋长，不如我们一同面对。办法，总归是比问题多的。”

“不，并非有事，”杨戬连忙摆手，神色间竟掠过一丝罕见的窘迫，“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于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什么问题，竟能让向来光风霁月的杨师兄如此扭捏？李玥寰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目光鼓励他说下去。

话已至此，再遮掩反倒显得矫情。杨戬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略微发紧：“我……是想问……女子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兀，让李玥寰微微一怔。她略加思索，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引导道：“女子的世界？这问题涵盖太广。若要我回答，不如你先将它细分？是想了解男女修行路径的差异，还是生理构造的不同？亦或是情感模式、思维方式，或其他什么具体方面？”

问题被抛了回来，杨戬显然也未曾深思过，驱动他的似乎只是一种模糊而广泛的好奇。“师尊曾教导，道门修行需平衡阴阳……我也说不太清，”他组织着语言，显得有些词不达意，“以往不曾觉得，但与你相处日久，便愈发感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确有许多不同。我很想知晓这些不同，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拜托，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又不是什么截然不同的物种。”李玥寰说道：“从客观上来说，男人女人确实不同，但在我看来，这些客观的不同无非是因为繁衍而演化出的不同方向，核心的人性部分是一样的。”

“核心的部分？”

“是的，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渴望爱与被爱、需要安全感、追求尊重、希望实现自我价值。快乐、悲伤、恐惧、愤怒、嫉妒、羞耻、自豪……这些是人类共有的情感，不存在男人只会笑女人只会哭的情况，或许在现实中，大家的观念规定了哪些情感“更适合”男人或者女人表达，但情感本身的存在是共通的。同时智力、创造力、同理心、领导力、勇气……这些特质并非按性别分配，就以修行而言，你也不会认为所有男人的修为都比女人高吧。”

杨戬若有所思：“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我会觉得，女人的世界很不同呢？”

李玥寰想了想：“你觉得玉泉山的师弟们，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那倒也没有。”

“那不就得了！”李玥寰用了一个经典比喻：“从个体角度来看的话，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异都大。但是——”

“放大眼光，从大范围的角度来看的话，男性和女性之间是大同小异的，人性是个共享的池子，我们可以把坚韧、温柔、理性、直觉、独立、依赖……所有这些特质看作一个巨大的人性特质池。每个个体，无论性别，都是从这个人性池中汲取不同的元素，组合成了独一无二的自己。社会可能鼓励男性多拿“坚韧”和“理性”，鼓励女性多拿“温柔”和“直觉”，但这并不意味着池子是分开的。”

“在浩瀚的人性面前，性别或许只是岸边形态略有差异的浪花。我们都渴望温暖与爱意，都会感知到相似的痛楚……也都会在生命的某个转角，对存在的意义感到同样的困惑与迷茫。”

杨戬陷入了沉思，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不再言语。李玥寰见状，不再打扰。她的身形悄然淡去，将思考的空间留给杨戬。

这段时日的杨戬，身上总萦绕着一股若有所思的气息。李玥寰那日关于“人性汪洋”的比喻，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中精准地投入了一枚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未曾止息，反而让他触摸到了潜藏在认知深处、更为本质的渴望——他不再满足于言语的描述与理论的剖析，那感觉如同只阅读航海图志，却从未真正感受过海风的咸涩与波涛的起伏。

一次寻常的晚餐过后，碗筷尚未撤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的暖香。杨戬放下竹箸，目光沉静地望向坐在对面的李玥寰，终于将盘旋已久的念头宣之于口：“小玥，你那日关于人性汪洋的比喻，精妙绝伦，我细细思量，受益良多。”他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仿佛在斟酌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但理论终究如同隔岸观火，听闻海浪的声音，与真正潜入水中，亲身感受水流的压力与温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知。”

李玥寰静静地望着他，从他异常明亮的眼眸和比平日更显郑重的语气中，隐约预感到了某种不寻常的走向。她没有打断，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所以，”杨戬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借此凝聚起周身所有的勇气，来支撑这个石破天惊的请求，“我在想……能否请你，暂时地……将我‘变为’女子？”他的声音起初略显滞涩，但越到后面越是清晰坚定，“你能让寡妇家的公牛转瞬化为母牛，繁衍后代。那么，将我这具身躯暂时转化为女性……对你而言，应当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啊？这……”李玥寰猝不及防，真正地愣住了。这个请求完全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甚至在一瞬间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凝视着杨戬，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戏谑或玩笑的痕迹，然而没有。那双熟悉的眼眸里，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意。

就在这审视的片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眼前这个男子在未来能成为那个传说中的“三教弟子第一人”。他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请求，其并非源于猎奇或玩闹，而是一种超越常规、不惜颠覆自身以探求真实的勇气——一种试图以身涉险、亲自跨越那巨大认知鸿沟的，近乎笨拙却无比真诚、甚至带着几分悲壮感的努力。

“你确定吗，杨戬师兄？”李玥寰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其中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并非简单的幻化之术，而是涉及存在本质的、暂时性的‘偏转’。你所将体验的，并非虚假的表象，而是真实不虚的女性躯体所带来的一切感知——从最细微的生理反应、内分泌的潮汐起伏，到可能截然不同的灵力流转模式，乃至……外界投注于你身上的目光，其内涵与重量，都可能发生你无法预料的变迁。”

“我确定。”杨戬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这个世界，无非由男人与女人共同构成。既然有一半的天地我未曾真正理解，那么，我想亲身去丈量，去感受那‘另一面’的尺度与温度。我想知道……当‘我’成为‘她们’时，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种……未曾想象过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