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实物本身无法提供线索,那么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那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了。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再次触及那些诡谲的记忆,杨戬也明白,此刻已别无选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沉入那片混沌的回忆之海。破碎的画面、扭曲的感知与冰冷刺骨的恐惧再次翻涌而上,他需要从中打捞起有用的信息。
他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以此为笔,试图将梦中那座压抑山峰的轮廓复刻于地面。起初的几笔尚算顺畅,可当枝条游移至洞府所在的位置时,他的手腕却不由得凝滞了。
梦中的景象太过飘忽不定。天气的骤变毫无征兆,视野总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薄纱,更不用说那些看似连贯、实则如同碎片般强行拼凑的情节……这一切都使得回忆变得异常艰难,且伴随着强烈的精神不适。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动作,垂下手臂,通过几次深长的呼吸来平复心绪中泛起的波澜。那并非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对意识被无形之力侵扰、扭曲的本能抗拒。待心跳稍缓,他才重新凝聚心神,继续那断断续续的、如同在迷雾中摸索前行的“绘制”。
杨戬手中的枝条在地面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依照记忆,一点点勾勒出那座梦中洞府的前院布局与门庭结构,以及周边山势的起伏。起初,每一笔都带着迟疑,如同在浓雾中摸索,全凭模糊的印象艰难推进。
然而,随着洞府外围的轮廓与大门本身的形态逐渐清晰、完整地呈现于地面,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开始如同地下暗流,悄然涌动,继而越来越清晰地冲刷着他的认知。
他手中的枝条猛然一顿。
这洞府的规制……这分明是玄门正宗的洞天规制!
无论是大门所遵循的严谨中轴对称,还是前庭、静修区、丹房等不同功能区域的明确划分,虽然在细微处有些许不同,但其核心格局与营造法度,都与玉泉山,以及他所知晓的其他几处玄门洞天福地同出一源!
难怪……难怪在梦中初见时,他会产生那种诡异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矛盾感受。陌生于其破败阴森的具体样貌,却熟悉于其深植于脑海认知中的根本框架。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瞬间通透,也瞬间沉重。这座洞府本身,必然与玄门有着极深的渊源。再联想到梦中那无声的死寂、石壁上刺目的血迹、地面上挣扎的痕迹,以及那形态扭曲、力量可怖的黑影袭击……
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推论浮现在他脑海中:梦中那片狼藉而绝望的景象,恐怕正是玄门中某位道友及其一脉,在遭遇不测之祸时最后时刻的真实重现!
这个推测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入心湖,在杨戬心中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最初的恐惧感,竟奇异地被一股更深沉的难过与凝重所取代。尽管那个梦境本身依旧古怪而骇人,但若其背后真掩藏着一段属于玄门同道的惨烈悲剧,那么,单纯的恐惧便显得过于轻飘了。
一种更为强烈的冲动,开始在他心底翻涌——他想要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探明悲剧的真相。这份冲动,渐渐压过了残存的不安。
他清楚该去何处探寻消息。虽说玄门修行向来崇尚清静无为,但并非意味着与外界彻底隔绝,自成孤岛。恰恰相反,修道者亦是性情各异,千人千面。有如他师尊玉鼎真人般偏好清修、不喜交际的;也有天性热情、乐于呼朋引伴的;有能在一处洞府中闭关数十载的苦修之士;亦有天性不羁、喜好云游四方、逍遥于天地之间的散淡之人……性情不同,处世之道自然各异。
正因如此,在广阔的修行界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或明或暗的交流之所与信息汇聚之地。这些地点往往不拘一格,有些甚至就设在人间某处看似寻常的角落——毕竟,那些天性喜爱热闹、乐于交际的修士,大多也愿意亲近这世间最蓬勃的生机。而若论热闹与生机,又有何处能胜过这万丈红尘、烟火人间呢?
杨戬踏入那间名为“观元”的人间酒馆时,里头已坐了好些熟客。几张木桌旁的面孔他尚有印象,连各人偏好的座位都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今日运气算是不错——这小馆虽不常满座,但像这般一进门就能寻到空位的时候也并不多见。
他在靠门处拣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伙计正给邻桌端送小菜,听得他问话却头也不回:“客官可识字?若识字,账台边那几坛新酒您自去挑便是。”
杨戬不以为忤,只温声道:“字虽认得,字与酒却如清风明月,各不相干。终究需得懂行之人指点迷津。”
话音未落,布帘轻动,酒馆老板自后院踱步而出。“客官好雅兴。”老者声线洪亮平稳,语速不疾不徐,听着便教人如沐春风,“恰有几坛刚启封的陈酿,客官若不嫌弃,不妨移步楼上雅间细品。”
随老板登上二楼,此处陈设看似与楼下无异,但在修行之人眼中,气息已截然不同。杨戬随意落座,伙计奉上酒水并几碟佐酒点心。酒质平平,小菜也无甚出奇,不过这些本就不重要——既来到此地,谁又真是为了口腹之欲?
能在观元现身的,从无沉默寡言之人。邻座几位修士打量他片刻,便有人凑近问道:“这位道友此来,是为寻人、寻物,还是探听消息?”
此地自有此地的规矩。若想打听什么却偏要故弄玄虚、语焉不详,下回老板便再不会招待。道理浅显——来此的都是真要办事的,谁有闲心猜谜?
杨戬自然不至于和盘托出,只将关键处略作遮掩,半真半假道:“前些时日天象有异,推演数次却不得其解,特来打听是否何处出了变故……或是哪位道友应劫遭灾……”
他本已做好消息晦涩难寻的准备,不料此言一出,二楼顿时如热铁入水,哗然沸腾。
“怎么?连你们这些后生都听闻了?”最初搭话的中年道人率先开口,顿了顿又叹道,“前些时日确有一位道友满门遭劫,太乙真人护徒心切,可这般手段……未免太过。”
“何止太过!”旁桌有人插话,“分明是狠毒至极。他那宝贝徒弟惹下滔天大祸,却要无辜之人赔上性命。”
“太乙真人?”杨戬心头微震。这位与师尊玉鼎真人同列昆仑十二金仙的师伯,他自然认得。
“太乙收了转世灵珠子为徒,名唤哪吒,生性顽劣非常。”中年道人压低声线,“先是闹海打死东海龙宫三太子,后又射杀石矶门下碧云童子。石矶上门理论,太乙竟祭出九龙神火罩,将石矶炼回原形。”他神色愈发讳莫如深,“听闻那哪吒连彩云童子也一并打杀了。若说射杀碧云尚属无意,炼化石矶是其师所为,那再杀彩云……”
“后来呢?石矶同门可曾追究?”
“没有。”道人摇头,“截教虽号称万仙来朝,但派系林立,尊卑分明。石矶本就不受重视,谁会为她去触太乙的霉头?”
“可满门覆灭,截教总该过问……”
“石矶一门统共三人,她与两个童女罢了。”道人长叹一声,流露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寂寥,“修为平平,师门不重,麾下无人。打杀了便打杀了,难不成通天教主还会为她与元始天尊争执?”
此后二楼话题始终绕着石矶一脉的遭遇打转。虽大多对太乙与哪吒颇有微词,终究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些议论伤不了那二人分毫,连他们一根发丝都动摇不得。
杨戬未再听下去。
他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了。
悄然离座时,木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酒馆外的天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街口微微眯起眼,仿佛还能听见身后那些茶凉酒冷的闲语在风中飘散。
真相的碎片已握在手中,现在要做的,是去拼凑出完整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