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自身尚不算长的人生经历,那种极致的、戏剧性的好运,杨戬几乎未曾亲见。然而,极端厄运的惨状,此刻却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冰冷而真实。
——就像这毫无根由便戛然而止的幼小生命。修行之论常言需在厄运中磨砺心志,可若厄运的强度已然达到剥夺生存本身的地步,那么所有关于锻炼与成长的励志箴言,便都成了空洞而无情的笑话。
杨戬心中感慨万千,叹息无声地融入山风。与此同时,一小片难以名状的阴影,也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如此极端的、毁灭性的厄运,其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石矶纵然在截教门中不受重视,终究是名列玉册的玄门弟子。这骇人的厄运此刻虽应验在她这一脉,可谁又能保证,它不会沿着某种尚未可知的链条,在整个玄门之中悄然传导、扩散?
而自己,这个意外得到那面诡异镜子的人,会不会已然成为了这未知链条上的下一环?这无法控制、破坏力惊人的极端厄运,会不会经由自己的手,被引向玉泉山,波及那些他所要庇护的师长与同门?
思绪如藤蔓般缠绕、收紧。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感攫住了他,不同于以往面对挑战时的兴奋,此刻的感觉,更像是独自立于浓雾弥漫的悬崖边缘。若在平日,他或许会乐于拥抱这份不确定性,视其为修行路上的另一种趣味。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更可怕的是,还会拉着身边所有在意之人一同坠落。
一种深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失控感,正无声无息地在杨戬的心间弥漫开来。
杨戬没有返回玉泉山。那个关于厄运可能沿着未知链条传导的念头,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不能——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将这潜在的灾厄引向师门。最终,他在荒山深处寻得一个僻静潮湿的洞穴,暂作栖身之所。
他并非遇事便畏缩逃避的性子。既然退无可退,他便决定以自己知晓的方式,尝试与那面镜子建立沟通——倘若其中真栖息着某种意志,能够沟通的话。
第一个午夜子时,洞穴内部被纯粹的黑暗吞噬,不见半点火星,不存一丝微光。杨戬环绕着置于地面的镜子缓缓踱步,低沉而清晰的诵念声在岩壁间回荡:“镜中前辈,请现身。”
镜子静默如初,冰冷的镜面未曾泛起丝毫涟漪。
第二个夜晚,环境依旧漆黑如墨。他取出几件从石矶洞府废墟中寻得的、带着些许灵气残留的小物件,小心地摆放在镜子周围。他放轻声音,带着试探性的敬意低唤:“石矶前辈,是您吗?”
洞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镜子依旧毫无反应。
他不知从何处又寻来一面尺寸相仿的铜镜。他将两面镜子相对而立,构成一个无限延伸、彼此映照的视觉回廊。自己则端坐于这对称世界的中心,目光试图穿透那层层嵌套、直至无穷的影像深处——
镜子依旧吝于给予任何回应。反倒是杨戬自己,先一步感到了不适。自那个离奇梦境之后,他对所有能清晰映照影像的物体,都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回避感。那无限复制的幽暗景象,勾起了某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不快的记忆碎片。
直至这一夜。依旧是子时,但今夜的天幕却被异常明亮的月华浸染,清冷的光辉如水银泻地,竟将深邃的夜空晕染出了一层似曾相识的、诡谲而美丽的钴蓝色调。
杨戬在镜前点燃了两根白烛,昏黄跳动的烛光分列两侧,勉强驱散了咫尺之内的黑暗。他盘膝坐下,摒弃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于一点——凝视着镜中那个同样回望着自己的、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影像。
不知是烛火摇曳导致的错觉,还是精神过度集中引发的幻视,在某个呼吸凝滞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平滑的镜面极其短暂地模糊、扭曲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打破了稳定。
杨戬心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立刻转身去取早已备在一旁的、用以施展血契之类古老法术的材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物事的刹那,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更像是直接回响在他的灵识深处。温柔、轻灵,带着某种非人间的澄澈,甚至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的纵容:
“你呀,不要再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