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来了,由于矿区并不是终点站,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好在卓欣运坐这趟车有经验,提包里老带着一个小马扎,上车后站累了找个空间就能见缝插针地坐一会儿。姑娘走到车厢中间,找到一块比较宽松的空间,站定后隔着车窗回应着焦安国的眼光,忽然娇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焦安国也在车下注视着她,显得有几分焦急。
他们不能说话,此时全靠眼睛交流了。姑娘日光痴柔,看着他像是一种抚慰。他努力想拽住姑娘的眼神,汽车却开动了。
他仍在望着,汽车看不见了,却好像欣运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卓欣运并未像她临走时所应许的那样很快就返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未露面。焦安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安,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卓欣运放弃上班。她是个对上班非常认真的人,几乎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难道会为了拒绝他或拒绝孙军要放弃矿上的工作?
这绝不可能。可他又想不出还能有别的原因。
焦安国以前还不曾这样六神无主寝食不安地为一个人焦虑过,到第二个星期的周末,趁大倒班休息的时间长,他决定到临汾看个究竟。是福是祸他都需要知道,不能这样乌漆麻黑地闷着耗着。
他找到卓欣运的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卓家门前停着矿上的小轿车和面包车,还吸引了一些围观者,这么多人不至于都是看汽车的,莫非卓家出什么事了?
卓家的大门敞开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他立即感到了一种紧张……刚想进去,迎面却碰上了矿里的一帮头头脑脑们正从里面走出来,打头的就是副矿长孙良贵,带着工会主席、劳资处长、安技处长等,他们的胳膊上都戴着黑纱。
真是冤家路窄,越怕见谁越碰见谁。焦安国再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头头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孙副矿长的那张大疙瘩脸青魃魃的,冷酷而平静,眼睛只斜扫了焦安国一下,然后就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大步走向门外的汽车。后面的人也都不吭声,却全用眼睛在焦安国身上剜了那么两三下,表达了他们此时的情感:这小子竟敢在这个节骨眼儿闯上门来,真是老鼠舔猫鼻子——找死啊!
焦安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他惧怕和厌恶的东西,他们就如同看到了一只臭虫、一堆狗屎,有的傲慢诡秘,有的露出尖刻蛮横的讥讽,有的明显地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愤怒和自卑使焦安国的喉头酸疼。
他站到旁边让开道,后面有一群穿着重孝的人送出来,他看见了卓欣运,眼睛红肿,面色苍白,低垂着头,两手搀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旁边是欣运的老姨,她们都没有看见焦安国。
他可以抓这个空儿想想自己该怎么办。矿上来了这么多人,说明去世的是欣运的父亲,被欣运搀着的想必就是她的母亲。据此推算,她父亲的年岁也大不到哪里去,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自己赶上这件事,该怎么表示呢?可他身上带的钱不多,并不是他出门忘记多带钱了,而是没有太多的钱可带。卓欣运为什么不给自己写封信呢?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他一声,说明她的心里还是拿他当外人!
等欣运姐弟陪着母亲送走矿上的客人后,其他亲戚朋友也纷纷告辞。其实更多的人在火化场就都走了,这是规矩,丧事一完就不能再吃主家的饭了,外人都要尽快撤走,好让主家清静下来想想今后的日子。从火化场又跟到家里来的都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和朋友,可能还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嘱咐。
等送走了最后几个亲戚,焦安国才走过去,欣运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她的嗓子哑了,说话沙沙的,费力气不小,发出的声音却很低。
焦安国也非常地拘束不安,嗫嚅自责:我来晚了,什么忙也没帮上。
欣运神思恍惚,没有理会安国的歉意,这反而又勾起她的哀伤,眼睛也跟着湿了。
欣运的两个弟弟暗暗打量着焦安国。母亲对欣运说:快把客人让进屋里说话。
欣运这才把焦安国介绍给家人,也把母亲和弟弟介绍给安国。空气忽然像凝住了一样,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显然都未料到,以焦安国的身份,他竟会在这个时候露面。按临汾的风俗,如果焦安国和卓欣运成了亲,他就是卓家门里的娇客,会受到最好和最客气的招待。如果卓家不喜欢他,他就是最讨人嫌的不速之客,往好里说是受到冷遇,坏了就有可能被赶走。
焦安国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联想到刚才孙矿长他们的态度,处在他的这个地位上不能不多想现在卓家的人对他态度怎么样已经无足轻重了,关键是卓大伯是怎么死的?如果是被他和欣运的关系气死的,他进屋后冲着老师傅的遗像磕三个头,掉头就走,此后再不见卓欣运。他们成了杀死老人的凶手,以后怎么可能再成为夫妻?
焦安国默默地跟着进了屋。屋里很脏很乱,迎面墙上果然挂着卓大伯的遗像,一团忠厚,满脸和善。他站定后向老人鞠了三个躬。
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反而不慌了,干脆就哪壶不开先提哪壶,也比这样熬着猜谜好受。他对欣运的母亲说:看照片大伯还很年轻,怎这么快就走了呢?
欣运又哭起来,安国心里陡然一震。这么多天嗓子哭哑了,眼泪也该哭干了,她的眼睛里怎么还是泪汪汪的?眼泪这种东西不动真情是流不出来的。他真想抱一抱她,给她擦擦泪,好好宽慰她几句。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她给他答案。
欣运却只顾哭,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能联想到对父亲的怀念上……她的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在这样的场合似乎还没有资格回答这样严肃的提问。幸好她的母亲还挺得住,从进屋后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焦安国。
老人叹了口气说:当了几十年的劳模,拼出了一身病,浑身的关节炎又变成风湿性心脏病,肺里都是矽块,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不疼的时候,通身到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受的罪也忒大了!如果他不退休,也许还能凑合着多活几年,心里总还有个念想撑着他。回到家一闲下来,不就等着死了吗?其实他的心早就垮了!
听了这话,安国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掏出手绢塞给欣运。
老人又劝自己的女儿:欣运哪,你也别没完没了地哭啦,从你爸来说,他一走就省得受罪了!
老人说着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屋子里又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有一种令人室息的压迫感。
焦安国不知该如何劝解,这间屋子里最该劝解的是卓欣运,他就更不好开口了。
欣运的母亲是个爽快人,她知道眼下这个家里只有她能调动局面,改变气氛了,就岔开了关于死的话题:安国,是谁给你送的信儿啊?
老人一声“安国”,叫得焦安国心里一热,塌实下来,就照实讲道:没有人给我送信,只是老不见欣运回去,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跑来看看。
老人点点头。
安国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到身边的桌子上:我一点儿力气也没出,口袋里就这点儿钱,给大伯买点儿烧纸吧。他不等卓家的人拒绝或说出客气的话,就急忙站起身来向欣运的母亲告别:伯母,家里经过了这么大的事,你老也要往开里想,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我要赶晚车回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