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佳兰把手腕放在沙发背上,尚德堂身子前探,眼睛专注地盯着武桂兰的脸,切完了左脉切右脉,两脉都切完之后才说话:不错,你们的生活如此不平静,内焦外寒,肝气郁结,两肺却颇安固。
武桂兰紧张得身上都出汗了。如果她的肺上还有毛病,就证明他们的“回生灵”秘方是假的,这第二次来告状也就算不告自败啦!
考试却并未结束,老先生又问:你们对抗药性结核病的治愈率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了?
焦起周看看桂兰,桂兰也看看他,他们面对着真正的专家,可不敢乱说。焦起周非常肯定地回答:这个数字只会小不会大。
老先生拿眼睛瞅瞅武桂兰的蓝布包:你们带病历来了吗?桂兰摇头,心里却好生后悔,自己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是没有想着要带病历呢?没有病历,又怎么证明自已的医疗效果呢?
尚德堂安慰他们:没有关系,我还要在这儿待几天,今天要不是碰巧你们来了,明天或后天我就会去原田拜访你们。他又把眼光转向王尔品和刘宝金说,人体上除去指甲、头发不得结核,其他部位都有可能感染结核病。不说世界,只谈中国,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结核病人五百九十万,其中有六十万是难以治愈的抗药性结核病。什么叫抗药性结核?没有被杀死的结核菌反弹起来,就不再惧怕药物,格外难治。结核菌也跟其他生物一样,有敏感的,有不敏感的,敏感的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就不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菌繁殖出来的菌也不敏感。日前,最先进的西医治疗手段,对这样的结核菌也束手无策。于是,耐药菌大量繁殖,造成世界性的结核恐怖。目前结核病的死亡人数超过其他传染病死亡人数的总和,是人类第一杀手。不要说你们的治愈率能达到70%,就是20%也很了不起,也是个奇迹!
嗬,结核又这么厉害啦!王尔品面露惊异,终于明白焦、武二人的问题为什么会受到北京的重视了。
武桂兰的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是第一次接触尚德堂这样的人,这样的专家对全国乃至世界的结核病状况都了然于胸,一下子就比出了自己的浅陋。被地方上的小官打击陷害受不了,而被这样的人物赞扬几句她也感到受用不起。
一向纯正严肃的焦起周似乎也显出了些许的不自在,人家对你评价那么高,你不谦虚几句似乎不合适。他非常坦诚地承认自己和妻子学历都不高,知识太少。
因为是同行,惺惺相惜,还是喜欢这夫妻俩的朴茂淳厚?尚德堂好像格外有兴趣,谈锋凌厉地接过焦起周的话说:有时最伟大的恰恰是无知,正由于无知才有希望,才有生存和活下去的信心,无知带来了生命的繁衍和人类的发展。能治疗抗药性结核病的药诞生在你们夫妻俩的手上,而不是大城市大医院大专家的手上,这说明了什么呢?我并不是在鼓吹知识无用,主张交白卷,我是想强调知识也可以成为负担,懂得太多就活得太累,顾虑重重,这也不行,那也害怕。还有什么比什么都知道更腻味的呢?
老先生蓦地一阵大笑,笑得很痛快又极富感染力。
听尚老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看上去王尔品是真诚的,他平时难得有机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能听到这样的高论。他站起身来说:尚老,时候不早了,咱们边吃边谈怎么样?
尚德堂随即也站起来:对不起,让诸位光听我说了。焦大夫他们远道而来,应该多听听他们的。
一行人出了房间,王尔品在前边领路,焦起周、刘宝金居中陪着尚德堂,武桂兰走在最后,她从心里敬重这位尚德堂。老先生身上有一股力量,能够让人对他肃然起敬。这是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还是学识、经验赋予了他超人的智慧?
现在的男人流行穿西装或夹克,从官员到百姓,从城市到农村,谁要穿别的衣服就显得格外不入时,不顺眼。而尚先生就偏偏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那么干净,那么得体,那么儒雅,好像男人天生就该穿中山装,这是天下最好的样式。
武桂兰也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吃过午饭之后,王尔品和刘宝金肯定会离开,尚老先生也得休息一会儿……自己的问题最好能在饭桌上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谈出来……王尔品领着大家下到一楼,走进一个单间,门口站着两个女服务员,几碟小菜早就摆在桌子上了。
尚德堂是何许人物,心如镜子般透亮,等大家落座后,在等菜等酒的这个空当,他提醒焦起周:趁着他们两位领导都在,快谈谈你们的问题吧。
焦起周看看妻子,也就把饭桌上所有人的日光都引到武桂兰身上,她责无旁贷地先开口了。考虑到眼前的这三个人多少都知道点他们的遭遇,她对过去的事情讲得比较简单,加进去一些被治愈的病历和病人的要求,着重讲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希望能继续行医的要求。她还打开布包,拿出自己和丈夫的行医执照,各种奖状、奖旗和病人的来信……她虽然早有准备,却讲着讲着就没有信心,没有情绪了,只觉得自己太寒碜。特别是在尚德堂这样的人物面前一桩一桩地述说自己不幸,自尊心受不了。
何况在她讲述的过程中,饭菜陆续地都端上来了,王尔品和刘宝金自然要向尚德堂敬酒、布菜,大家不可能不动筷子只静静地瞪着眼听她说。她的话经常被打断,被干扰,这更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自卑。
多亏尚老先生,到底是修养不同,只象征性地举举酒杯,眼前的小碟子里菜都堆满了,却始终没有往嘴里送一口,一直都在凝神聆听她的话。他的下巴颏儿略略翘起,眼瞳深不可测,非常注意地盯着武桂兰,而且不插言,不打断。其他人见老先生这样,也就都不好大声地相敬相让,桌子上的菜也就越堆越多。武桂兰识趣地草草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她可不想让自己扫兴的叙述搅了人家精心安排的宴席。
每道菜都很精致,很漂亮,武桂兰却吃得很少,她眼前的碟子里也堆得满满的。焦起周尽管肚子里很饿,由于拘谨也没敢多吃。
王尔品看着嘴里正嚼着一块牛蹄筋的刘宝金说:没有理由这么长时间不许他们行医治病呀!
刘宝金解释:没有人不让他们行医,他们要制药卖药却必须要有国家的许可证。原田县卫生局做得过头了,我已经批评了他们。可他们要求有制药许可证也是对的。
焦起周说:不让我们使用自己的药,就等于剥夺了我们行医看病的权利啊!
王尔品问:你们为什么不去申请制药许可证呢?
焦起周苦笑:我们得到县卫生局去申请,可他们已经宣判我们的“回生灵”是假药了,而且还逼我们交出秘方。倘若我们交出秘方,那药也就不再是我们的了。
王、刘二人都把日光转向尚德堂:您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尚德堂在沉默中比他说话的时候更有一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尊严。听到地方领导询问,他才把日光对准焦起周夫妇:我为你们两位的精神感动,一个医生的行医质量,取决于他对这个行业的信仰程度。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精神上牢固而持久的信念的支持和推动,从事一项长期的事业就更需要一种强大的理由。你们行医几十年,仍旧一贫如洗,就足以证明你们的执著和清廉。古人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治国,良医救民。医学就是叫人活而不是叫人死的,不管平素多么强大高傲的人,到求助医生的时候都怀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平时假话连篇的骗子也得向医生说实情,他们都得把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交给医生,并预支自己的感激,谦卑顺从地请医生救救自己。而现在还有多少医生当得起这样的信赖和崇敬呢?不负责任,不学无术,草营人命,追名逐利,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了。因此,你们夫妻俩的努力就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振奋。
武桂兰哭了。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入心入肺的话,特别是从尚德堂这样一个老专家、老干部的嘴里说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大小是个官就敢不拿正眼看她,让她怕得腿肚子转筋还来不及,又怎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感谢她?况且,这些话当着将来的运城地委的专员和地区卫生局的领导说出来,分量就更不一样,比她自己说一万遍还管用。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两位当地的官员颇觉尴尬,既不能劝解武桂兰,这时候又不能劝酒劝菜。尚德堂看看大家,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话锋一转,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变了。
他讲道:话说回来,你们两位是不是也太傻了?为什么不把自己这几十年的研究成果申报专利呢?你申报了专利谁还能偷得去抢得了呢?然后拿出药的成分去申请制药许可证。你不交出药的成分,国家无法测试,就不可能发给你制药证。我这次来运城的主要目的,就是了解你们是不是真的能医治抗药性结核病,如果真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其他问题都好办。
焦起周陡然间精神大长:尚老,你老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回原田,明天一早就把病历和药都给你老拿来……
桂兰打个手势拦住丈夫,对刘宝金说:刘局长,不瞒几位领导,我们要在原田申报专利、申请制药证,恐怕比登天还难,又总不能天天来麻烦领导,让你们给发话。这样,我想把诊所搬到运城来,一切手续都在运城办。
刘宝金看看王尔品,他显然已经把眼前这位经委主任当专员来对待了。
王尔品也就能当仁不让地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他们来到运城世面就大了,病人也多,更便于发挥他们的作用。连尚老都说他们药的疗效是个奇迹,我们更应该给以足够的支持。你说呢,尚老?
尚德堂点点头:据我掌握的情况,运城有结核病人三万,其中耐药性结核病四千人……
这么多?王尔品一惊?你的脑子可真好使,给我这个运城人上了一课。惭愧,真是无地自容啊!
不必,我干的就是这一行,记不准数还行?尚德堂严肃中透着机敏和诙谐,却又不乏长者的宽厚:结核病和免疫力有关,目前西方还没有研制出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药物,惟中医能够办得到。当今世界绿色潮流已势不可挡,随之兴起了中医中药热,美国在重译《本草纲日》,日本兴建起世界最大的中成药厂,法国成立了中草药研究会,现代医学的发源地德国,正热衷于用高科技手段提取中药,他们的中药出口量仅次于日本。外国来中国留学的人很多,你们可知道他们来学什么?占第一位的是学习中医药,可见外国人并不傻。我为王主任的见识感到高兴,如果焦大夫能把诊所搬来运城,我就可以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治疗手段。
武桂兰已经坐不住了,见领导们刚一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并谢绝了王尔品要送他们去车站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