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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死之间(第1页)

1 生死之间

山西平陆的焦家盼一个男孩,就真的来了个带把儿的小子。

然而这个早就被取名叫焦安国的男孩的降生,却把他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屋里所有能堵血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沓沓的草纸、一条条接生用的干布,都被浸红了,褥子、被子也被血泡湿了……血却还在向外渗!这样一个瘦小枯弱的躯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这个病恹恹命如游丝的女人突然变得让人感到恐怖了,殷红的血现出一种狞恶,令人望之眼晕。

接生婆拍手打炕地嚷嚷着快去请村里正式的郎中,她那尖厉惶遽的声音如夜枭的怪叫。刚才还欢天喜地的焦家,转瞬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就在这一片慌乱和喊叫声中,焦安国却被迎进了一个新天地。他也大哭不止,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还想再回到母亲的身子里去。

产妇武桂兰面如白纸,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则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身上还能动的东西就只有血液了……渐渐地,她觉着连血液也没有力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了,它也太沉重了,仿佛滞留在心脏和血管里。

是心脏太累送不动血了,还是她的身上根本就无血可送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儿子,特别想知道他的肺有没有毛病。她从很小就为自己的肺担心,生怕遗传给儿子。她用了力气,眼前却是亮晃晃、白花花,转而化为银光银雾。在一片白雾中,她的眼睛也花了雾了黯淡了,没有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穿一件她最喜欢的红地白格的褂子,站在村东头的井台上。她很想探下身子借着井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可她不敢,知道自己的脸太吓人,都瘦得走形了。人家都说连鬼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都是美的,她还不如鬼。肺里的那个空洞,把她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的营养都吸走了,还吸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美貌。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这种病,家里人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得这种病的,她在家里又最被娇惯,有重活不让她碰,有好吃的先尽着她,病怎么就这样不长眼地找上了她呢?她的病又成了家里的空洞,这是个多少钱也填不满的洞,快把一个家抽吸光了。家里的饭食越来越差,爸爸、妈妈越来越愁,全家人天天就为她的病忙乎,到处求医抓药,把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真正抖搂净了。她的病非但不见起色,似乎倒越来越重。

她多次想到过死,这天上午又咯了大半碗血以后,决定要付诸行动了。可供她选择的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上吊,一是投井。上吊太难看,舌头拉老长,眼晴瞪老大,会吓坏妈妈。投井最好,干干净净,水水灵灵,如果临死前喝一肚子井水,还会显得胖一点。

等到后半响,村民们都下地了,她听到村子里安静下来,就把自己收拾干净,悄悄来到井边。她心里是紧张的,从一出家门眼泪就没有断,站到井台上闭住眼,知道自己真正到了生死的临界点,身子往下一扑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最后一次跟爸爸妈妈告别,还准备说一些对不起以及拖累了全家的话?身后却猛然响起了山杠爷的声音:孩儿啊,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别人要拦也拦不住;可你不能打这口井的主意,全村人都靠这口井活着,你占了它,让村上人怎么办?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自己的病是会传染的,难道让全村人今后都染上肺痨?她睁开眼,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热情、硬朗、阳光灿烂,有一股发烫的强盛的生命气息向她扑过来。看样子,她就是不顾一切地想死在这个井里,现在也跳不下去了。

山杠爷把她拉下了井台,城里人也从井台上跟下来,嘴里说:让我看看得的是什么病啊,就值得寻死觅活的。他不由分说地就抓起桂兰的胳膊为她号脉,摸完了这只摸那只,然后说:是肺病啊,不值当的!我是从中条山大矿下放回乡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吃吃怎么样?

也是合当她命不该绝,这个到邻村出诊,路过井台想寻点水喝的年轻人就是焦起周,一来二去地,就真把武桂兰的多年沉疴给治好了。起死回生的病人爱上救命的医生,或医生喜欢上自己的病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一个是嫁不出去的病姑娘,一个是因为回到农村正处于人生低潮的光棍汉,可算是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两人高高兴兴地结了婚。

他们结婚不多久,国家度荒度出了眉目,大矿上又招人,焦起周回去重新当了医生。好像他被下放回家就为了救活武桂兰并娶过来给自己当媳妇一天下的事要多巧有多巧,想不承认缘分都不行。焦家惟一担心的是武桂兰这样的身板还能不能生儿育女。两年前她生大女儿焦最婵的时候,焦起周亲自在身边护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次算是老月子了,谁都没有在意,却偏偏出了事!

村里惟一的老郎中被找来了,一脸权威般的凝重和沉着,用摇头叹气代替了对接生婆的不满,有条不紊地为产妇量血压,测脉搏,做通身检查,最后诊断为产后大出血,很可能还会引发肺结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给病人喂了救急的药,打了救急的针,嘱咐满屋子的焦家人赶快送县医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啦!

焦家近房远房的叔伯兄弟很多,这时候却没了主意。有人说离县上这么远,送去还能赶趟吗?有人说县里正在搞武斗,乱哄哄地到处打仗,医院里还有人看病吗?倒是焦起周的老娘还没有乱阵脚,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时候,越要在脸上挤出笑。老人坐到儿媳妇身边大声问:桂兰,你平时也看了不少医书,自己心里有个主意吗?

沉了好一会儿,武桂兰才断断续续地像吹气一样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让起周给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见丈夫一面,死在丈夫的身边。

婆婆不放心,却知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去中条山大矿的道儿很远,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对,只要把桂兰送到起周那儿就好办了,别的大夫都是医不治己,惟他治自己媳妇的病是一绝一这就叫什么人有什么命。更重要的这是武桂兰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边,再出了什么事家里也不担责任了。

担架很快就绑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头,他虽然刚中学毕业,却一向安稳可靠。又由他选了四个精壮的小伙子,带上干粮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黄昏,西天一片惨红。村烟依依,浮云夹裹着阴气。成帮结伙的老鸹在头顶上嘎嘎叫个没完。

真是晦气!

——但谁也没有说破。小伙子们心急脚快,转眼就进了山,光线立刻黯淡下来。野气弥漫,乱藤绊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狭石峭,羊肠盘桓。武桂兰命悬一发,紧闭双眼,面容惨白得吓人。抬担架的人生怕她就这么走了,不停地呼喊着:嫂子,你可坚持住啊,一会儿就能见到我哥了!

他们还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见到我哥就好啦!

前面的大山如波涛汹涌,迎面裂开漆黑的大口子……

在中条山的腹地,有一座矿业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矿,就地冶炼。于是,中条山裂开了,山林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了灰白色的伤口。在这大山的伤口上建起了厂房、宿舍,修出了一条条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当时社会上,他们被认为是最幸运的一群,属于一种最优越的阶层,享受着令人羡慕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业户口,也就是城市户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你是什么户口,就注定了你有什么命运。

焦起周就是这优越阶层中的一员。矿上正时兴“造反”,

“造反派”临时拉起的山头比中条山的峰峦还要多,闹嚷嚷成天打派仗,生产已处于半停顿状态。别看不干活,每个人月月的工资却照发不误,这就是工业户口的优越性。外面还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矿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声吵醒了,起来先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送到矿区大门口的信箱里。不知这回桂兰是生男还是生女,说不担心是假的,即使不担心,也会想啊……按理说,趁着矿上没有正事干应该回家看看,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按矿上“造反总部”的说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准敢当逃兵?矿医院里每天一上班先点名,然后是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他怎敢请假找着挨雷打?

在单身宿舍前面立着一个用铁管焊成的双杠,旁边放着一个用石头做的杠铃,焦起周送信回来就在双杠和杠铃上发泄胸中的郁闷和多余的精力,或拔或悠或举……他喜欢运动,愿意自己的身上有点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气概。因为妻子身体单薄,老念叨男人身体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躯强健。

太阳已爬上中条山的脊背,光线被矿场上空的烟尘遮挡,整个矿区还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腾出了一身大汗,捡起刚才脱掉的毛衣正要回房子,矿医院的内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医专上学时的老同学黄鹿野,用手捂着左半边脸跑过来,老远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里有药箱子吧?给我上点儿药。焦起周拿开他的手,见黄鹿野鼻青脸肿,左脸上有几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惊问道:你去参加武斗了?

黄鹿野苦笑:也算是武斗吧,叫我家里那个醋坛子给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着乱乎儿,你是不是又跑到外边打野食去了?

黄鹿野起誓白咧:老同学,怎么连你也把我当成寻花问柳的**贼?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里打扑克!

焦起周领他进了自己的宿舍,从床下掏出药箱子,用酒精在伤口上消毒。也只能消消毒,倘若涂上红药水、紫药水之类的就太难看了,如果缠上绷带就更招眼了,人家还以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给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也起来了,大家都很熟,一块儿拿黄鹿野的花花脸开心。黄鹿野赶紧转移话题:起周啊,你是专攻疑难杂症的,女人太爱妒忌了也是一种病,你有没有办法治?

焦起周没打奔儿就说:有啊,当你老婆来月经的时候,用她的月经纸包一只蛤蟆,在你们常去的厕所前面一尺远的地方埋了,保证以后她不会再因妒忌跟你闹了。

是吗?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兴趣地叮问,看来家里有醋坛子的还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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