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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亥(第2页)

说话的是位秃发老者,站在临窗的单人床前,一脸无可奈何的凄苦相。坐在**的是个独臂少年,低头不语,任别人说得天旋地转,他岿然不为所动。

老人求救似地望望我。

“怎么回事?”

我在沈大夫旁边坐下。沈大夫向我解释这件事的始末:“他叫高长起,都十九岁了还像个小孩子,离不开家,离不开大人。他父亲在这儿已经陪了他三天,买了今天夜里的火车票要回去,他死活不让。要么他父亲留下来陪他一块上学,要么他跟他父亲一块回家。反正他父亲去哪儿他就要跟到哪儿。”

不用问,高长起在家里准是个剩宝贝。他认为自己是给他爸爸上学,留下何益?我这里不是幼儿园。不能因为他晚熟就像哄孩子一样娇惯他

老人见从我这里得不到帮助,只好再去求他的儿子:

“长起,咱在家里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把你送到这儿就回去。你得学点本事,将来自己养活自己。我不能养你一辈子、管你一辈子。有一天我蹬腿闭眼了,你靠谁呀?”

他儿子照旧不吭声,不抬头。

屋里的热心人又开始帮腔。这个重申残疾人掌握一门一技之长的重要性。那个自告奋勇愿意照顾他,保证让他比在家里过的还舒服。我可不赞成打这样的保票。大家为什么都爱管别人的闲事?难怪中国人老是长不大。

老子总是往好处想自己的儿子。高长起的极有个性的沉默,被他父亲认为是动心了,听话了。老人想趁机脱身:“就这么办,长起。要听老师的话,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高长起那只尚好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他父亲的衣襟:

“我跟你一块走。”

“长起,你就当是给你爹上学还不行吗?我求求你啦!”

老人“扑通”一声冲着儿子跪下了。

屋里人一下子全都傻了。谁也想不到一个慈爱的心强命蹇的父亲在儿子面前竟软弱无能至此!也许他们还有说不出口的隐衷……

沈大夫劝说老人起来。其他学生的家长则申斥高长起: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想把你老子逼死吗?”

“你白活这么大!”

他的父亲也觉得老脸丢尽,不再答理儿子,竟自往外走。高长起也不怠慢,一瘸一拐地紧随其后,如同其父摇摆的尾巴。那只手又毫不游移地从后面揪住了他父亲的衣服。其父怒极,车转身朝着他的脸抽了一巴掌!

儿子一个趔趄,但抓着他父亲的手并未松开。老子又怕儿子摔倒,赶紧扶住。突然悲从中来,不禁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老泪滂沱。儿子依恋父亲,并非心如铁木,爹哭他自然伤情,也抱着老爹大声哭嚎起来。

我示意大家赶快离开,不要在这儿给他们增加额外的精神负担,这种事情越有人看越坏。

开学后的第三天有白星春的课,我搬着自已的椅子提前坐在教室的后面。公司找我,病人找我,平军和沈丹实还有一大堆大事、小事、正事、闲事要找我商量。天塌下来也不管,我必须听白星春讲课。出于礼貌,以示隆重,给她捧场,满足自己或者还有其它想不透、说不出的原因。反正我是校长,想听谁的课就听谁的课,理由充足,正大光明。谁又说我不够光明正大呢?何必心虚。无非让赵力力、钱瑛她们几个多是多非的闲女人斜瞪你几眼,多甩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奈我何?

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恬静庄严。冬天的衣服谁能经常换得起?她有多少套衣服?——我为什么老注意她的打扮?医院里谁穿了件什么新衣服,我向来不特别注意。以前连惠英有几套衣服、她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也没有留过心。对白星春身上最细微的变化都格外敏感,我还不敢对自己承认,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感情在萌发。

“人体的构造和功能是非常复杂的,到目前为止,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落后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从今天起我们要学的这门课是正常人的人体解剖生理学。一个医生必须透彻灵活地掌握并运用关于正常人体的构造和功能的知识……”她忽然停顿了,可能顾虑刚才这番话会伤害残疾学生。正常人给残疾人讲课双方都很敏感,她这门课是最难讲的。“残疾人除去某个受残的部位外,其余的跟正常人一样。从现在起你们要以未来的医生的热情和专注来学解剖生理学,不要老忘不了自己是残疾人。按理说残疾人学解剖学更迫切,更容易。但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这障碍就是对正常人体的忌羡和仇视。我讲授的是科学,科学不受感情的影响。当然我会尽力理解你们。最近几天我把能够找到手的描写残疾人生活的文学作品都看完了,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个下肢瘫痪的作家写的自传。他说残疾人都有阴暗和反抗的心理,常常抱怨健康人不理解他们。他们更不愿意理解健康人,总以为健康人会鄙视他们,可怜他们。这位作家知道这一点,所以就格外宽容、厚道、乐观,克服自己的局限性,去理解健康人。几个健康的朋友邀他去逛五台山,朋友们拾他上下山,他丝毫不说客气话,不做被感动状,不自惭形秽,不自卑。想上就上,该上就上,谁想抬就让谁抬,只要想上山就不愁没人拾他。游人围观,他也很大方自然。谈笑风生。买纪念品、买食物,他的朋友们也不是全包下来,该让他出钱的就让他出,以示平等。完全把他当做一个不能走的健康人。今后我对你们也是如此……”

不管同学们以为如何,我被她的话感动了。为了适应这个残疾人的讲台她居然去阅读大量关于残疾人的书籍。我还没有做到这一步。

听她讲课是一种奢侈的精神享受。我不必动脑子跟她对话,却可以大大方方地盯着她瞧个够,仔细观察她感情细微的变化,一言、一笑、一扬眉、一举手,教养有素,丰韵稳重。但她的口才像她的智慧一样锋芒逼人,话音如乐声,清晰、优雅。真好听,带着聪颖的信息轻轻揉搓我的脸、耳及每一处暴露的部位。我的存在看不出对她有什么影响。假如我们两个换个位子,我没有把握将分寸能掌握得这么好,不炫耀,不紧张,认真而又轻松,应付裕如。她并没有讲出什么惊人的东西,却始终牢牢地抓住学生的注意力。像指挥一个乐队,她的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一句话,写出一两个字,都会牵动整个课堂上的气氛。只偶而用目光朝我这边轻拂一下。我立刻感到有风在心头徘徊。静静地坐在她的课堂上,想自己愿意想的事,看自己愿意看的人,听自己愿意听到的声音,妙不可言。往后我将经常躲到她的课堂上来。她的声音似乎能将一切烦恼都挡在教室外面。

她不用站起来拿粉笔往黑板上写字,随身带来一个精巧的幻灯机之类的玩艺儿用粗铅笔在纸上任意写写画画,黑板旁边的墙上立刻就出现清晰的投影,比粉笔字还要大几倍。有些人体生理图是现成的幻灯片,放进机器就等于挂在了墙上,而且放大了几十倍。效果很好,又省了吃粉笔末。她身上穿的手里用的都是新鲜东西。我应该记住,每逢她的课就提前把黑板摘掉。可惜我不能永远躲在她的声音和日光里,时间由她支配就过得飞快,丰富而单纯。下课后走出教室,属于我的仍然是一团鱼龙混杂的现实。白星春也帮不上多大忙。权力无所不在,任何一个有人群的地方都要受它的支配。

过去没有创办这样一所“残疾人职业学校”,公司的领导很少过问医院的事情。“公用医院”也像垃圾箱、电话亭、邮筒、公共厕所等许多只有人用而无人管的公用设施一样。现在,领导突然对医院有了热情。而批判和纠正我主持医院工作上的错误又能集中体现领导的关怀。领导对我的不满意通过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渠道散布开来,很快的、很容易的动摇了我这个本无根基的小小院长的座椅,受残疾学生的影响,我们都变得格外敏感,心智脆弱,公司打来一个电话,在医院就足以引起一场地震。

“你是准?通知汪治国到公司党委来汇报。什么?汇报什么他应该心里明白。你们办残疾人学校请示谁了?谁批准的?”

我不善于不喜欢汇报、请示之类的形式。也说不上惧怕这一套。骑上自行车一通猛蹬,赶到公司,头头刚走。至于干什么去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只好再追回医院。来回一个半小时白白扔掉了。屁股还没坐稳公司又来电话催我快去汇报,说头头回来不见我的人影儿很恼火。这纯粹是戏弄我,他们会发火,难道我就不是人,就没有火性!吃过午饭再去,趁下午刚上班的那一会儿堵住高经理。据说头头们一上班先到公司打个照面。我准时踏进了公司的办公大楼,里面空空****,许多办公室都锁着门。从一楼走到四楼竟没有碰上一个人,楼道里非常清静。我怀疑走错地方进了一栋还没有使用的空楼,要不就是记错了日子今天是星期日。到哪里去找高经理或党委书记?

我只好耐着性子文雅而又没完没了地挨个敲响公司办公室的门。打电话叫我来汇报的那个人就自称是办公室的,公司里有这么多办公室,我的人忘记问他是哪个办公室了。堂堂一个庞大的公用公司,上班的时间其它科室里没有人,办公室里总该留个人看摊儿吧?我突然明白了,有人敲我的门的时候为什么像打砸抢!那些人也像我眼下的心境一样,心急火燎,撞上了巨大的铁围墙似的官僚体制和像漫性疾病一样无边无际、无孔不入的懒散风气,一肚子怨气、怒气无处排泄,就都撒在门上。敲一个迟迟不开的门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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