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寻上了车,坐在费默生的身边。
车辆开启的是自动驾驶模式,没有司机,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中一侧的车窗还开着,那些卫兵背过身去,持枪在周围巡逻警戒,路人都不敢靠近。
车上,费默生先是认真看了纪寻一会儿,像是在检视某种东西的完整程度,直到确定他没受什么伤,费默生才收回目光。
他已经知悉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此刻直接问道:“为了一个地下城的小子,惹上一身腥,你就那么在意他?”
纪寻答:“闻骁是金雀花王朝的选手,又是我师兄的养子,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中规中矩的回答,费默生已经听过无数次,他用这个理由搪塞了。
可他也没生气,微微一笑,说:“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很讨厌那个地方,也讨厌那里的人。”
纪寻沉默了。
如果非要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地下城是喜欢还是讨厌,但有一点无法改变——他是在地下城长大的孩子,那是烂疮一样流着毒脓的鬼地方,但也是他的故乡。
“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费默生侧首看过去,像是记起了一段什么幸福的事。
“不是在未来城的赛区后台,而是在地下城那间堆满垃圾的废旧工厂里。
“那时候瓦尔多帮的首领‘疯狗布克’在搏击竞技的赌局上输掉了所有筹码,他的地位摇摇欲坠,急需一笔钱来稳固自己的统治,而对于地下城的街头帮派而言,再也没有比绑架勒索来钱更快的途径了。”
费默生杵着黑色手杖,眼睛冷沉沉的,嘴角却含着轻淡的笑意。
他继续说:“他们选中了我,实施绑架的时候,‘疯狗布克’还当着我的面枪杀了我的钢琴老师——翠西小姐,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我母亲离开以后,庄园里只有她愿意陪我说说话——然后,他们就将我带到地下城那间荒废的工厂里。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里的气味——尿液的骚气,混着垃圾的酸臭,废铁的锈味,腐烂潮湿的发霉味……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肮脏、更恶心的地方。”
费默生望向车窗外的雨幕,伸出手去,感受着雨丝落在他的手掌上,冰凉,湿润。
“那些天也像现在一样,一直在下雨,我听见雨水滴答、滴答,从头顶上掉下来,砸到不远处的金属罐里,我需要像小狗一样爬到那里,咬住罐子,才能把水喝下去。那时候我真的害怕极了,在心里不断地向神祷告,不断地呼唤着我的母亲、父亲,祈求他们能救我离开……”
“费默生……”
“听不下去了?”费默生笑起来,仿佛自己只不过说了一桩笑话,“寻,我的心灵可没有那么脆弱,那些让我恐惧的经历都成了我走到今时今日的踏脚石。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疯狗布克’,没有他,我还是那个失去妈妈以后、只会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男孩,他让我意识到,神明根本不存在,这世上没人能够保护我,除了我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
费默生抬起手,撩了一下纪寻鬓角的碎发,拇指在他侧脸上轻轻抚摸。
“——他还让我遇见了你。”
那时候纪寻也刚十四岁,在地下城街头混饭吃的孩子难免要加入当地的帮派,来获得更好的生存。
他随波逐流一样加入了瓦尔多帮,又凭借矫捷的身手和聪明的头脑,当然也得益于那一副清秀得似女孩子一样的相貌,令他看上去太过柔顺无害,因此受到了“疯狗布克”的信任。
纪寻成为布克的仆人,平时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或者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体力活。
在费默生被绑架囚禁的那些日子,纪寻一直在照顾他。
一开始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流,费默生尝试问过他的名字,但纪寻只是睁着一汪死水一样的黑色眼睛,什么话也不说。
后来,费默生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老伯爵先生一口回绝了瓦尔多帮提出的天价赎金,接到勒索电话时,他还笑着希望“疯狗布克”能快点将那个没用的儿子处理掉,并在挂断电话后第一时间报了警。
“疯狗布克”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那语气冷漠得仿佛他们不是父子,而是最大的仇敌。
对于瓦尔多帮而言,惊动未来城那帮警察就意味着不是毁灭了,就是在毁灭的路上。
他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目标,一时气急败坏,转头就将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小费默生身上。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在肮脏的工厂里受到了无尽的毒打与虐待。
“疯狗布克”将钢管挥下来的时候,费默生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么细微又那么惊人,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在他腿骨上炸裂。
他抱起自己的腿,深深的绝望与痛苦终于压垮了这个孩子,他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失去了意识,同时也失去了一条腿。
精神崩溃后的噩梦又黑又长,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置身在虚无中,不知道还要在这片黑暗海洋里沉浮多久,他甚至以为自己都要死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手突然从黑暗中浮现,朝他抓过来,将他的意识又抓回了现实世界。
费默生在一阵摇晃中睁开眼,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了那张少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