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顿时面子上难堪,下不来台了,想发作,又心虚,毕竟说“福小德薄”的是他自己,没想到被人家抓住话把儿了。但他也不能不表明态度,于是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拂袖而去。豪格是想以退为进,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立我,立谁?立你们白旗三兄弟,不好使,看你们敢?现在,你们让我难堪,我发怒而退,你们这边定不下来,还得重新商议立君,再把我请回来。
豪格走出大殿时,看到外面的两黄旗御林军将士,心里非常得意,有他们支持,多尔衮三兄弟翻不起大浪,皇位非我莫属。可是豪格错算了。他“大意失荆州”,他忽略了多尔衮的封号,他为什么叫睿亲王啊?因为他睿智过人啊。多尔衮没有再给主要竞争对手豪格任何机会,而是抓住他的一着漏洞,叫他满盘皆输。
两黄旗大臣见豪格愤怒离场,纷纷按剑向前,怒气冲冲地恫吓:“我们这些人,吃的是皇帝赏的饭,穿的是皇帝赐的衣,皇帝的养育之恩比天大,比海深。如果不立皇帝之子,我们宁可从先帝于地下!”
代善本不想掺和进来,一见大有火并之势,便油滑地说:“我虽是先帝之兄,但因年事已高,当时没有参与朝政,今天参与议立之事亦不甚妥当。”说罢便抽身而退。
阿济格也乘机跟着代善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高声大气地叫嚷:“我就一句话,除非立我家兄弟。其他人,立谁,我都不同意。”他这话,主要讲给两黄旗将士听的,意思是俺们不怕你们。
大家看到的是,阿济格跟随代善一起退出了会场。但是,出了大殿,代善就回家了,阿济格可没回家。他干什么去了?他快马飞奔回自己的部属中间,一旦真打起来,两白旗不能群龙无首,得有指挥官。他们三兄弟都在会场,是不行的,倘若两白旗将士向前冲时,遇到王公贝勒阻挡,是冲还是不冲?但如果自己带人向前冲,谁敢阻挡?
多尔衮三兄弟,多铎在会场上踢打,阿济格来到后方做预备队,貌似志在必夺。但是,多尔衮毕竟叫睿亲王,他想的不是能不能打赢。相反,他害怕真打起来。即使自己带领两白旗打赢了,实质上也是输了,是大清国输了。自己目前的权位,已经能够统摄八旗,为争夺皇位火并一场,一旦两白旗、两黄旗、正蓝旗拼散啦,两红旗和镶蓝旗肯定也就散了。
这绝对是多尔衮不想看到的局面。
如何能够不打起来,还能保持自己目前唯我独尊的地位,那就只能是自己先不当皇帝,豪格也不能当,同时还能让两黄旗认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多尔衮灵机一动,立马想起一条妙计,心想:“两黄旗口口声声要立皇子,好,那就立皇子,不过,这‘皇子’绝对不是豪格,我既顺了你们的道,又拂了你们的意,一切还是我说了算。”
大殿内外,空气紧绷。
多尔衮迅速琢磨了一遍皇太极的其他几个儿子,次子和三子早夭,四、五、六、七子,都比较平庸,八子也夭亡了,皇太极共有十一个儿子,唯有九子福临,适合多尔衮的主意,可用。“福临虚岁六岁,立他当皇帝,长大还有十年。十年时间足够我重新摆布了。到时候,条件成熟了,废掉小皇上,我自己登基,历史上权臣废君自立这种事还少吗?就现在来说,我这样做,也是有榜样、有大义、有先例,周公辅佐侄儿成王,千古流芳。好,就这么办!”
多尔衮的头脑飞速旋转,外表却安稳如泰山。他慢条斯理地说:“大家说的不错,君主当立先帝之子。既然豪格谦让退出,没有继统的意思,那么就立先帝之子福临吧!福临虽然幼小,但就像他的名字所说的那样,有福相,有贵气,天意护佑,必然会成为一代明君。不过,因为福临年幼,当由郑亲王和我共同辅政,共管八旗事务,待福临年长,当即归政。”
在场的主要诸王,走了三人,只剩下济尔哈朗和多铎。多尔衮不能提议多铎和自己一起辅政,那样,两黄旗一看,权力完全把持在白旗手中,肯定还是不干,但如果多尔衮提议济尔哈朗一起辅政,谁也无法反驳,完全一副貌似出于公心的样子。
代善走时已经说了,谁当皇上,他都同意。豪格自己说不当皇帝,现在立皇子了,他也不好意思反对。多尔衮已经顺了两黄旗的意,你们还闹什么?多尔衮一招妙计便解除了两黄旗气势汹汹的武装。
多尔衮以退为进的这一步好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让所有人无法不听命。
多尔衮虽然没当上皇帝,却晋升为辅政亲王,权力进一步夯实了。
济尔哈朗非常高兴。他原来就置身局外,却凭空捡了个辅政亲王当。好啊,他的权力一下子就超越老哥哥代善了!济尔哈朗暗自庆幸,自己多亏没有跟随代善一起走,如果走了,不在会场上,这辅政亲王可能就没我的份了。济尔哈朗也是老狐狸了,知道多尔衮是拿自己当挡箭牌,逼退豪格一派。但济尔哈朗依然乐于为多尔衮所用。
这里,唯一真正的失败者是豪格,他还是原来的他。豪格悔得肠子都青了,他知道有多尔衮在,自己不可能顺顺利利地当上皇帝。如果他不走开,在会场,那辅政亲王应该是他,而不是济尔哈朗。人家立自己的小弟弟当皇上,豪格没有理由反对。不过,皇位终究留在了自己家,多尔衮也没当上皇帝,豪格心里还有一点欣慰的。
真正的胜利者是庄妃和福临这对母子。
自此,母以子贵,庄妃作为皇太后,走上了中国历史舞台。
多尔衮在这一场斗智中,拿济尔哈朗当小挡箭牌,却拿小福临当大挡箭牌。不过,多尔衮要伺奉的不仅仅是一个小皇帝,还有小皇帝的母亲呢。在此之前,多尔衮主要面对的是皇太极。此后的岁月里,多尔衮要面对的是皇太极的儿子和庄妃,对手戏更为精彩。
当时大家普遍认为:在多尔衮和豪格势不两立的情况下,立福临这个折中方案,实属上策。
然而,对多尔衮来说,这是一场苦涩的惨胜,也是难言的惨败。他一心想当皇帝,结果没当上,这不是失败吗?父汗努尔哈赤驾崩时,多尔衮作为王子,是有权继承大位的。可是,他们的母亲和一母所生的三兄弟,都失败了;这一次,皇太极驾崩,多尔衮离龙椅最近,仅一步之遥,却仍然没有坐上去。后来,多尔衮当摄政王,独揽大权,离龙椅宝座仅半步之遥,只要他想坐就能坐上去,然而他至死都没坐上去。他死后被追封为皇帝,但活着的时候,没有当上真皇帝,只是一个义(假)皇帝。
多尔衮面对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局面,为了团结,被迫放弃皇位。作为辅政王,他名义上和济尔哈朗分掌国家军政大权,共理朝政,但他学习皇太极的手段——皇太极以四大贝勒共坐金銮殿的名义,先登基继承大位,然后一个个清除那“三大王”——在很短时间内就驱逐了济尔哈朗,把自己打造成为独裁者。他这个摄政王,地位与皇帝相仿,虽然名义上不是皇帝,权力却与皇帝相等同。他政治手腕高超,精通权术。
多尔衮的睿智促使他又一次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合作,庄妃和福临原本与多尔衮无甚瓜葛,没有啥接触,因为他们母子都是皇太极的人,多尔衮心里对这对母子有一些厌烦。如今,多尔衮与庄妃母子却有了极端的亲密关系。他感觉:“小福临是我一手抱上皇位的,这娘儿俩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要懂得回报,小皇上要听话,小皇上的亲妈尤其要听话,不能捣乱。”多尔衮想象到庄妃和福临母子就是自己手里的提线木偶,让他们怎么动,就怎么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认真完成表演,享受皇上和太后之名就好,这对他们母子来说,已经是洪福齐天了。多尔衮想了想,心中甚为满意:“只有安排小孩子当皇上,权力才好抓在我手上。”
众人还都挑大拇指称赞多尔衮,赞他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立福临,不立自己和豪格,是出于公心,是以江山社稷为重,消解了分歧,团结了大多数。至此,人心欢悦,开始准备新皇帝登基大典。
然而,大潮退去,又起旋涡,议立福临为帝的两天之后,代善的儿子贝子硕讬和代善的孙子郡王阿达礼,又来找代善,劝说父亲反悔,劝他推翻协议,拥立多尔衮。上一次,努尔哈赤驾崩后,代善的大儿子岳讬找代善,劝父亲拥立皇太极,父亲答应了。这一回,儿子和孙子一起来找代善,劝他拥立多尔衮,代善却不答应,还劝他们不要惹是生非,挑起祸端。二人见代善不从,转而去找豫亲王多铎家。多铎闭门不见。阿达礼来到睿亲王府,告诉多尔衮:“王如坐大位,我当从王。”硕讬也派遣亲信和多尔衮说:“王可自立为君。”代善动了真气:“听任你们闹下去,一定会招来大祸!”作为旗主,代善有约束之责,便把这儿孙二人抓起来,扭送到多尔衮面前,禀告说这两个不孝子孙“扰乱国政”,图谋叛乱。多尔衮自己没当上皇帝,正闹心呢。为了压服众人,证明自己是真心拥立福临,多尔衮于是决定借硕讬和阿达礼的人头,证明自己的清白。
代善哪里会想到多尔衮会大加杀伐。总之,后果就是代善的一儿一孙,叫多尔衮给利落地斩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两颗人头就被挂起来了。按常理,支持多尔衮当皇帝,这样的人,是多尔衮需要的,不应该杀。但是,这两个冤死鬼,不是死于多尔衮之手,是死于亲父亲、亲爷爷之手。代善当年为了支持皇太极继位,跟随皇太极一起逼死了多尔衮的母亲阿巴亥,跟多尔衮有杀母之仇;这一次,代善没有鲜明地支持多尔衮当皇帝,如果有他和两红旗的支持,多尔衮绝对不会无奈地立福临为皇帝。
因此,多尔衮杀支持自己的硕讬和阿达礼,完全是为了打击代善这个老滑头、老狐狸,既然是你自己亲手把儿孙送上门来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多尔衮立福临,避免了自己和两黄旗刀头溅血,却拿两红旗的人试试自己的辅政亲王之刀锋,不仅以叛逆之罪“露体绑缚”硕讬和阿达礼,将他们问斩,还绞杀了硕讬的妻子和阿达礼的母亲。
“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尔衮用代善儿孙的鲜血,献祭新君登基大礼。但是多尔衮为什么匆匆处死硕讬和阿达礼?他俩上蹿下跳,是不是受人指使?代善知道是多尔衮在怂恿自己的儿孙,便把儿孙送给了多尔衮,是把难题扔给了多尔衮。多尔衮多聪明啊,他快刀斩乱麻,既保护了自己,又刺痛了代善的心。
崇德八年(1643)八月二十六日,多尔衮主持大清国又一桩盛典,举行隆重的小皇帝登基仪式,满朝文武拥立爱新觉罗·福临继承皇位,年号“顺治”。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作为辅政亲王盟誓:“如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