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红布包与玻璃外的眼睛
铁门上的凹坑,成了家里一个无人敢触碰、也无人敢提及的禁区。母亲每天擦拭门框,都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地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躲避一个沉睡的诅咒。
然而,真正的诅咒,早在陈默来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种下了。
记忆被那声巨响震开一道裂缝,将我拉回五岁那年。
巷口的老槐树下,落满细碎的、金子般的槐花。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母亲蹲在我面前,身上那件她最珍视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瓣。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的水光。
“悠然,”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你知道吗?你是妈妈在医院门口捡来的。”
我正专注地舔着一支糖葫芦,晶莹的糖渣黏在嘴角。我仰头看着她,看到她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我伸出黏糊糊的手想去摸她的脸,她轻轻避开了。
那时我不懂,那眼泪里包裹的,并非全然是心疼,更多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愧疚。
她往我小小的口袋里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指尖因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蹭过我的掌心,带来轻微的痒意。
“但是悠然,妈妈最疼的就是你。”她强调着,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郑重,“以后妈妈给你买好多好多新裙子,比所有小朋友的都漂亮。”
我满足于那颗奶糖的甜,忽略了她说这话时,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瞟向巷口。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面包车,脏兮兮的车窗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后来我才知道,那反光的背后,藏着一个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袱。
那个包袱里,是刚满月的陈默。
母亲抱着他回家的那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她把我所有的旧衣服都收拾起来,锁进了卧室那个高高的衣柜顶层,然后真的给我买了好几件崭新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小裙子,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华丽的山。
她给陈默织毛衣,针脚细密均匀,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精巧。但她总是织着织着就走神,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夜,我起夜时,常看到她独自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对着陈默那张小小的出生证明发呆。台灯昏黄的光晕在纸张边缘模糊开,像一圈永远也擦不干的泪痕。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滋生。有一次,我趁母亲在厨房忙碌,偷偷拉开了那个她不许我碰的抽屉。我看到了那张纸,在“生母”那一栏,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笔画复杂。
还没等我看清,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是母亲。
我以为会迎来一顿责骂,但她没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脸色苍白,然后一言不发地将那张纸抽走,锁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盒里。她把那枚小小的钥匙穿进一根红绳,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日夜贴着皮肤,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又或者,是一个烫得她心口发疼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被尿意憋醒,经过阳台时,听到母亲压得极低的声音。她躲在晾晒的衣服后面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惶恐。
“……他长得越来越像了,怎么办?会不会……会不会被认出来?”
我躲在阴影里,看着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扭曲,像一根已经绷到极致、随时都会断裂的弦。
那时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根维系着这个家虚假平静的弦,会在几年后,被陈默手中那把缠着红绳的菜刀,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