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网络信息安全中心。这里是基地的“暗面”,与充斥着月面模型和生态穹顶的明亮区域截然不同。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照明来自环绕四面墙的巨大弧形屏幕,以及操作台上无数闪烁的指示灯。空气中弥漫着机柜散热孔排出的干燥热风,以及精密电子设备特有的、略带金属味的臭氧气息。数以亿计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奔涌,像一条条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暗河,而守护这条信息边境的,只有苏芮一人。她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头利落的紫色短发被随意抓乱,更衬得她肤色白皙,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透明感。她不算高,身形在宽大的工装外套里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猫一般灵动的眼眸里,却时刻闪烁着特有的、仿佛能洞穿一切逻辑漏洞的锐利光芒。此刻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与不羁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和深深的疲惫。
她面前的私人终端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份她反复阅读了无数次的文件——是她耗时数月,从归墟探测单元残骸中复原并破译的数据碎片。那里面展示的技术,冷酷、高效,带着一种摒弃了一切冗余和情感的、令人战栗的数学之美。一份推演报告明确指出:“织网者”的“月桥计划”成功率低于7。3%,仅能延缓崩溃。而归墟的“能量虹吸”方案,虽残酷,却能确保部分精英延续文明。经过数月不眠不休的破译,她看到了这些东西……着些让她信念动摇的东西。
“延续……还是共存?”苏芮喃喃自语。她的理性告诉她,归墟的方案是概率上的“最优解”。但她的情感,以及多年与岑曙、蒋寒星等人并肩作战的情谊,让她无法轻易接受这种冰冷的逻辑。“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们的模型假设太绝对了,完全排除了意识变量和非线性增长的可能性……可是……万一他们是对的呢?我们是在用所有人的命运,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奇迹?”
内心的挣扎如同两只野兽在撕扯。一方是她对逻辑和效率的本能追求,另一方是她对同伴和现有伦理的归属感。她并非轻易倒向归墟,而是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理性焦虑——如果明知一条路胜算渺茫,是否有责任去寻找并选择那条“存活”概率更高的路,哪怕它违背当下的道德?
就在这时,她的加密频道接收到一条新的、来源不明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组不断变化的、复杂的几何图形,仿佛在模拟某种更高维度的结构。这图形,与她破译出的归墟数据碎片中的某个核心符号,隐隐呼应。
苏芮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展示。一种超越她理解能力的、冰冷的智慧的展示。归墟在向她展示“肌肉”,也在诱惑她。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上报。只是默默地将那条信息加密存档,然后关闭了私人终端。像一个揣着致命秘密的囚徒,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与自我怀疑。叛变的种子,并非源于背叛的恶意,而是在绝望的温床上,由对“绝对理性”的痛苦追寻所滋养。她靠在椅背上,望着主屏幕上那些代表着“月桥”计划的、进展缓慢的数据流,眼神复杂难明。
与此同时,在医疗监测区外,沈墨钧正透过单向玻璃,看着他“失控”的妹妹。女巫W的治疗和林渡舟最新的脑波数据,让他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恐惧的结论:林渡舟的大脑活动模式,正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更像被另一个外来的“意识程序”深度改写并占据了。
“寄生……成功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沈墨钧的心。他精心守护、隔离、用药物和环境试图“稳定”下来的妹妹,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在那些女人的鼓励和那个巫婆的“治疗”下,更深地陷入了被未知意识体控制的深渊!
他走进检测室,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担忧。“小舟,感觉怎么样?数据还是有些……让人不安。”他调出那份精心处理过的报告,指着被刻意标注得极其危险的曲线。
“哥哥,我很好。”林渡舟试图解释,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疏离,“沧月她不是在伤害我,她是在帮我……”
“帮你?”沈墨钧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尖锐的质疑,“帮你改造大脑?帮你承受那些莫名其妙的痛苦?小舟,你看看这些数据!这是正常人类该有的脑波吗?这分明是被强行侵入、被占据的标志!你确定那是‘帮助’,而不是一种更高明的、让你心甘情愿被利用的伪装?”
“不是的!”林渡舟激动起来,下意识为沧月辩护,“我能感觉到她的意识,她很温柔,她在保护我!我们一起计算,一起寻找办法……”
“我们一起?”沈墨钧捕捉到这个词,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冰冷的嫉妒和扭曲的控制欲。他的妹妹,曾经只依赖他、只信任他的小舟,现在口中却亲昵地说着“我们”,而那个“我们”里,没有他的位置!这种情感的剥离,比任何数据异常都更让他恐慌和愤怒。他强压下怒火,语气反而更加“痛心疾首”:“你看,你已经开始用‘我们’了!你的自我认知正在被它同化!它在模糊你和它的界限,让你心甘情愿地为它献出一切!包括你的身体,你的大脑!”
他耐不住性子地俯下身,声音充满催眠般的暗示:“小舟,别去想她们告诉你的那些大道理。就问你自己,当你独自一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对脑子里这个挥之不去、正在一点点改变你、让你变得不再像你自己的‘东西’,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害怕吗?没有连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恐惧?你是敏感脆弱的女孩,依靠我才是正确做法!”
他观察着林渡舟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用充满关怀的语气,投下更恶毒的挑拨:“那个所谓的‘沧月’,它真的像她们说的,是在帮助你吗?还是说,它只是在利用你的高敏体质,作为一个舒适的‘宿主’,来达成它自己的目的?当你的价值被利用殆尽,或者它完成了它的目标,它会怎么对待你?是悄然离开,留下一具破损的躯壳,还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无尽的恐怖想象空间。
“妹妹,闭上眼睛。”沈墨钧的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抛开她们灌输给你的那些关于拯救世界的幻想。用你的本能,用你从小到大最信任的直觉去感受——你内心深处,真的对脑子里这个挥之不去、甚至开始改造你大脑的‘住客’,没有一点点的……恐惧和排斥吗?”
林渡舟被他话语引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女巫W关于“闭上右眼”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与哥哥充满“关切”的质疑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她试图去感受沧月,那缕清辉依旧在,带着一如既往的坚定与温柔。但沈墨钧的话,像墨汁滴入清水,污染了她的感知。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被“改造”和“利用”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滋生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迷茫。
沈墨钧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他满意地拍了拍林渡舟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别担心,哥哥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把你从这种不正常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他离开时,内心充满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不能容忍任何事物分享他妹妹的依赖,哪怕是拯救世界的希望。在他病态的掌控欲中,一个完全属于他、哪怕脆弱无助的妹妹,远比一个强大独立、却与他渐行渐远的“英雄”更重要。他要让他的妹妹重新变回那个完全依赖他、信任他、被他牢牢掌控的“小舟”。
与此同时,在螺壳指挥中心的主控大厅,气氛同样压抑。
岑曙、蒋寒星、沐染桐、谢寻葻等人正围在巨大的全息星图前。星图上,代表月球轨道的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扁平,而代表地月系统稳定参数的多个指标,都在持续闪烁着警示的黄光,甚至有几个已经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根据谢工的最新模型,‘月疏’导致的引力杠杆效应正在加速。”沐染桐指着一段复杂的曲线,声音凝重,“照此趋势,最多七十个小时,地轴将发生第一次不可逆的剧烈偏转,触发全球范围的超级地质灾难。我们之前计算出的‘月桥’稳定窗口,正在提前关闭。”
“灵轨系统的能量输送矩阵负载已经达到临界值!”蒋寒星看着另一组数据,眉头紧锁,“如果强行提升功率以匹配新的稳定需求,核心节点有过载熔毁的风险。”
“苏芮呢?”岑曙突然问道,“我需要她提交最新的外部网络威胁评估,归墟不可能坐视我们尝试稳定月球。”“……根据最新模型,‘月疏’导致的引力崩溃比预期快了18%。”沐染桐指着星图说道。
蒋寒星紧接着汇报,语气严峻:“‘灵轨’系统的核心,那个负责汇聚和分配能量的主枢纽,就像一条严重超载的电路,已经快撑不住了。如果我们为了稳定月球而强行加大能量输入,它很可能就会像烧断的保险丝一样,彻底烧毁崩溃。”
“苏芮呢?外部威胁评估为什么还没来?”岑曙问道。
通讯器里传来苏芮明显迟疑的声音:“……对方信号很复杂,还需要……时间分析。”
岑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疲惫而焦虑的脸,感受着基地内部那悄然滋生蔓延的不安与怀疑。外部是步步紧逼的灭世危机,内部是初现端倪的裂痕与别有用心者的挑拨。
真正的至暗时刻,不仅是外敌的强大,更是内部信任的瓦解与信念的崩塌。低谷的阴影,已笼罩一切。
林渡舟在医疗室内,因哥哥的话而心绪不宁,对沧月产生了第一丝疑虑;苏芮在机房中,面对归墟展示的“理性”而陷入彷徨;而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和机会,都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