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很顺利。
青青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她曾无数次在枯水期的河床忙里偷闲,休息半晌。大火让村民一时未发觉她们的逃匿,也占用了很多追捕的人手。因此,逃亡的前几天很安全。
青青和孙锦书一路向邻镇跑去——那里来往人多,百姓们对生面孔的防备不像村庄里那样仔细。而且孙锦书从京城回来时途经过此地,勉强认识方位。
最大的困难还是两人身上的伤。青青年轻,倒不妨事,但孙婆婆毕竟已近花甲之年,青青一方面不敢走得太快太急,一边又想着赶紧到镇上请大夫医治,几番挣扎,心急如焚。
孙锦书却很冷静,她最担心的还是青青杀了人,心里想不通。
逃亡的第三天夜里,两人躺在枯涸的河岸,铺盖着厚厚的、趁日中收集的干燥的苇草。孙锦书听着身侧苇草摩擦响动的声音,对青青的担忧又浮上心头。
“睡不着吗?”
“不是,在看星星。‘星垂平野阔’,正合此景。”
夜色正好,朗月当空,孙锦书却无心欣赏,她干脆单刀直入:“青青,能跟我说说你怎么想吗?”
“我不知道”,青青还是看着星星,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婆婆,我是坏人吗?”
“你救了我的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杀他,他会杀我。”孙锦书向身侧摸索,用她干燥、温暖的手裹住了青青的手。
“青青,你数过乡长杀过多少人吗?那些外来不服管的、不守礼教的、‘失节’的女人、‘疯癫’的叛逆……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不该。”
“那乡长凭什么杀他们?”
“族规、家法、乡训。”
“这些又是谁定的呢?”
“祖宗,”青青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那些小木牌。”
“还有官老爷,还有乡长自己。”孙锦书看她提及先祖语气正常,甚至略有些轻蔑,微微放下心来,不再过度担心她因恐慌而伤了心智。
“婆婆,”青青的声音似乎有些滞涩:“我……我说了,你不要害怕我。”
“我永远都不会害怕你,只是担心你。”
“我不后悔杀了他,我不害怕,反而,我觉得高兴。婆婆,爹娘都说女子要恭顺,说女人不能违抗男人,违抗了会挨打。就像我小时候跟哥哥抢东西,他的力气很大,我好像永远都抢不赢。所以我以为他们说得对,既然连书里都说要三从四德,那一定是女人只有靠三从四德才能活着。”青青把压了很久的思绪说了出来,她的声音一开始很犹豫,慢慢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大。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地里的活计我们一样在做,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米汤里永远是稠的给哥哥和爹,那是我熬的米汤!他们还要在饭桌上埋怨饭不够吃,娘还总是笑脸相对。我就想啊想,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女人力气小抢不过,只能乖乖受欺负。”
“可是杀了人之后都不一样了,婆婆,都不一样了!”青青的声调抬高,眼中闪动着光彩。“原来我的力气这样大,大到谁欺负我我就能杀了谁。”
孙锦书不语,只是安静地、鼓励地看着她。她在京中见过许多达官贵人,知道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就如同草芥,所以他们很少珍惜普通人的生命。
后来王朝更替,他们的生命也变成草芥了。
刀俎鱼肉的位置本来就会互换。
所以她并不介意青青轻视别人的生命,成为刀俎总好过无知无觉,终有一天麻木受死。
青青又兴奋又迷茫,又说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孙锦书许久未说话了,终于安静下来看向老师。
孙锦书伸手抚了抚青青的眉毛,说:“青青是最聪明、最厉害的姑娘,有青青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为了保护我,你要好好的,你的生命和乡长的一样脆弱,没到紧急关头,不要轻易去动手。”
她把声音放轻,慢慢地问:“好吗?”
青青当然满口答应。
以后的几天,孙锦书又细细教青青到了镇上如何说话,如何隐姓埋名躲避官府,说话如何讨巧卖乖又不留把柄。
青青听了个囫囵,只对隐姓埋名一项颇有兴趣,一心给自己取新名字,对未来的生活有些跃跃欲试的新鲜感。
她读《诗经》时见过自己的名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那时她带着天真的、懵懂的爱情想象,问孙锦书这是她名字的意义吗。孙锦书当时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你是粮食生长的色彩,是农家的希望。”
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庄稼给人的希望以前长久过,但天灾和战争早就把这份希望淡化了。他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耕种别人的粮食,丰收也只能换来温饱。
她喜欢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上。
到了清河镇,青青已经无暇想自己的新名字,因为孙锦书的伤恶化了。
两人拿着孙锦书过往的文书蒙混进了镇,第一件事便是找医馆,两人自称是母女,来投靠亲戚,路上遭遇了劫匪,幸得路过的侠客相救才活了下来。
幸亏是皮外伤,不难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