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生于斯长于斯,亲族皆居于此,这片土地不会直接对她露出狰狞的一面,可对老年还乡、无亲无故的孙锦书却残忍得多。
又是那个宗祠,长高了的青青早就不觉得它的院墙高了。砖块已经有些脱落,雨水侵蚀的痕迹无处不在,嘲笑着这里的虚伪。
孙锦书正在这里受罚,因为“不守妇道”“妖言惑众”,乌合之众你一言我一语,敬告祖先,累牍连篇的罪名压下来,只待明日宣判,或许她会嫁人,或许她会沉塘,再或许被烧死,只看他们怎么说。
好像都是死路,就算成婚,没有钱的孙锦书难道不会被虐待吗?殴打女人的例子在这块贫瘠的天地间日日上演。
不,好像有一条活路。
“你犯下如此大错,厚颜无耻,明日乡民们必会烧死你。”昏暗的宗祠里,烛火在乡长的脸上闪烁跳跃,他沉着脸,仿佛集结了天地的威严。
“我不懂,是什么大错?”孙锦书并无嘲讽之意,只是自她屡屡拒婚以来,流言四起,罪名多到她数不清。
“还想狡辩!”乡长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他还没挑好,挑哪一个,要看孙锦书识不识相。
“我今日单独审你,就是要给你一条活路。群情激愤,但你若有悔改之心,未尝不可弥补一二。你将家中银钱捐出,为村中孩童穿衣读书、为贫者供餐饭、为夏季有水患的河筑堤、为赶考的孩子做盘缠……”他顿了一下,眯起了长满皱褶的眼睛,又接着说:“你一个妇人,用不了太多。将那些阿堵物拿出来行些好事,我再从旁为你周旋,总能保下条命来。”说完,他微微躬下身子,堪称和善地看着跪在地上、手脚被麻绳捆绑的孙锦书。
孙锦书的心沉了下去。审判就在明日,今日乡长单独“苦口婆心”劝说于她,不过是坚信她有积蓄,软硬兼施要挟一番。话说得好听,今日拿到了钱,怕都进了乡长的私囊。她不在乎钱的去处,人年纪越大,越知道生命的可贵,只是她的钱少得可怜。她家里早就在抓她时被翻遍了,仅有的钱财已被拿走,此刻他想问个藏钱的去处罢了。
“怎样才能活下来?”孙锦书心如乱麻。
“怎样才能救出老师?”青青在宗祠外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心中的不祥之感愈来愈重。明日审判的消息人尽皆知,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她并不知道乡长在审讯,此刻阻挡她的,是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众多的可能性。
青青被可能性吓怕了。
宗祠里面是什么样子?青青从来没有进去过,经史中的面目太模糊,从小到大的言传身教让她纵使怀疑、不屑,内心深处却仍保有一丝敬畏。外面没有上锁,是有沉默、威严、高大的长辈在内值守吗?她进去会立刻被抓起来,像“不贞”的女人一样被重棍打死吗?会被沉塘吗?或者更糟,祖宗真的存在,他们会把她怎样?她读的书里,也没有允许不敬祖先的。
但是……但是……
青青理不清楚思绪,随着夜色逐渐笼罩这片村落,对老师的担忧还是压过了敬畏与恐惧。她先试着推了推门,发现被从里面拴住了,便猜是有人看守。祠堂四周没有紧挨着墙的树,她只好四处捡些较粗的树枝和大石头,慢慢在墙边架高,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墙上,跳下时虽小心,却难免重重跌在地上。青青顾不得疼痛,只怕跳下的声音太大引来人,赶紧起身向堂内走去。
村里的宗祠并不大,进了院门是个小院,然后便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她很快清晰地听见了孙锦书的惨叫。
方才,祠堂里,孙锦书胡诌了个藏钱的地点,只想先稳住乡长保下性命。但方才还语重心长的乡长听完这话,突然抡起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她的脊背。孙锦书登时被打得伏在地面,却因手脚被缚,双腿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以堪称虔诚的样子伏在乡长脚下。她额间因为巨大的疼痛而冒出冷汗,滴落在祠堂的地面上,恐惧和痛苦让她的身体猛烈颤抖。
乡长看着她的姿态,满意地笑了,又是那副冷静温和的样子:“你何苦撒谎,那些地方我都搜过了,你当着祖宗的面诓我,该受些惩戒。说!到底藏在哪里了?”
孙锦书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思绪都一片空白。见她不说,乡长的拐杖又砸了下来,但却并未落在她身上。
突然冲进来的青青将他猛地推向摆放排位的灵台,几块牌位掉了下来,发出单薄的、清脆的响声。
她趁机解开了孙锦书身上的麻绳,扶着她就地侧躺下,接着自己跪在了乡长身后。
“求求您放过她吧!”她低低地哀求,平日里那种年轻的、张扬的骄傲神色都消失了。
乡长谨小慎微地捡起排位,擦拭一番,跪在台前磕了三个头,又转过身来变回一副狰狞的面貌。“你们为什么不能恭恭顺顺的呢?为什么要忤逆我、忤逆祖先?”他的声音很低、很慢,似乎真有些费解。
“规矩!规矩懂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三从四德是女人最基本的操守,枉孙锦书还识几个字,《女德》《女戒》教的都忘了吗?那还不如不识字的村妇!你这丫头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是受这婆子唆使吧?让你爹没脸,也让麦村没脸,麦村白养了你。”
“不能怪她。我知错……”“你还敢插嘴!”青青的哀求声被打断。
悠悠晃晃的烛火下,年迈的乡长想起了那些忤逆他的年轻人、那些不服管教的女人、那些懒汉,他的脸色因为怒气涨红,却又想到自己一直以来代替祖宗规劝、惩戒了无数这样的人,一时间自感已经成了这片天地的神灵,他慢慢冷静下来,用平静的语调给青青下了判决。
“你冲撞祖先,不守祖制,不遵女德。我念你是村里长辈看着长大的,给你忏悔的机会,只罚你受些家法,挨十个棒子。你娘教不好你,一并受罚。明天跟这个婆子一起宣判。日后再让你父亲交粮时多补给村里一些,算是替你赎罪。”
青青如坠深渊,她毕竟还年轻,长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面对这样的权威判决,早已不知所措。她可以受罚,她娘却不可以,几次生育和长久的劳作、间歇性的饥饿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腰酸背痛,近来更是常有潮热之症。青青听说过族规打死人的事,那人尚且年轻,三十棍下去就没气了,十棍不残也要重伤,母亲怎么受得住。
“求求您了!求您放过我娘,放过孙婆婆,都是我的错。”她膝行到乡长脚下,身体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颤抖着求饶。
“放过青青一家吧,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孙锦芳从身体的巨大痛苦中挣扎出来,绞尽脑汁想找到一条生路。“在村口的槐树下埋着……足足十两黄金,是我一生的积蓄。”
乡长的眉头不悦地拱了起来,让他脸上的褶皱更多、更深了,抬脚就要踩向孙锦书的头。
但青青死死抱住了他的腿,于是这成了踢向青青小腹的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