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在简陋的茅屋中投下摇曳的光影。桌上的那枚青花玉佩,在昏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青底上的白色缠枝莲纹路,如同在水中缓缓舒展。
慧寂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玉佩上,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般的内心。十二年清修,九十八盏烛火,原以为早已将前尘洗涤干净,却不曾想,这一世,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带着这枚刻骨铭心的信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不,如今已是“他”。
眼前的青年,眉宇间依稀有着李清韵当年的清秀轮廓,却更多了男子的英挺与锐气。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记忆中温婉如水的眸光,而是充满了属于李承昀这个身份的困惑、疲惫,以及一丝不肯屈服的执拗。
“自得了这枚玉佩,”李承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便夜夜做同一个梦……”
他细细描述起来:那皑皑的白雪,那株在冰雪中怒放、红得刺目的梅树,那个穿着月白袄子、背影哀婉的女子,那支萦绕不去的凄清曲调,还有那每次即将看清面容时便戛然而止的惊醒,以及醒来后枕上冰凉的泪痕。
“……大师,”李承昀讲完,恳切地望向慧寂,眼中是深深的无奈与求助,“我并非迷信之人,可此梦太过真实,长久下去,我……我恐怕难以支撑。沈老先生说您能解梦断缘,还望大师慈悲,为我指点迷津。”
慧寂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落在李承昀脸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僧袍下轻轻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连夜雕刻这枚玉佩时,玉石留下的微凉触感。
“这玉,”慧寂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了几分,“有一段因果。”
“因果?”李承昀追问,“什么因果?与我有关?”
慧寂不答,反而问道:“施主可愿……入梦?”
“入梦?”李承铉一怔。
“不错。贫僧可助施主进入梦境深处,非是旁观,而是亲身经历,看清梦中人的面目,明了前因后果。”慧寂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直面根源,方能化解执念。”
李承昀的心猛地一跳。亲身经历?那会是怎样的感受?他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对那梦境中磅礴的悲伤心存畏惧。
慧寂凝视着他挣扎的神色,缓缓道:“只是——施主需知,有些因果,知道了,未必是福。过往如刀,剖开来看,或许是鲜血淋漓。你确定要知晓吗?”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在给予李承昀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是继续被蒙在鼓里的梦魇折磨,还是勇敢踏入可能更加痛苦的真相?
李承昀脑海中闪过董事会上的失误、父亲不满的眼神、无数个从泪水中惊醒的夜晚,以及那枚玉佩带来的、无法言说的牵引力。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请大师助我。”他毫不犹豫,“无论真相如何,我愿一力承担。浑浑噩噩,不如明明白白。”
慧寂凝视他良久,那目光里似乎掺杂了太多李承昀看不懂的情绪——有怜惜,有愧疚,有一丝释然,还有……一种深埋的、与他僧侣身份格格不入的温柔?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也罢,既是缘,躲不过。”
他起身,将油灯的灯芯拨亮一些,又从墙边一个古朴的木柜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线香,在灯上点燃。一股清冷恬淡的檀香味弥漫开来,并不浓郁,却有种奇异的宁神效果,让李承昀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请施主闭目凝神,手持此玉,心中默念那梦中景象,摒弃杂念。”慧寂指引道。
李承昀依言照做,将微温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闭上双眼。线香的烟雾袅袅盘旋,笼罩着他。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云雾之中,不断下沉、下沉……
恍惚间,他听见慧寂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响在耳畔:
“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莫要惊慌,莫要抗拒。那都是……过往烟云,伤不得你今世分毫……”
声音渐渐远去,他的意识彻底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
确认李承昀已完全入定,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慧寂才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李承昀面前,低头凝视着这张与前世的李清韵有着七分相似,却属于男子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十二年的枯坐,十二年的超度,他原以为早已勘破红尘,放下了张云深的爱恨痴缠。可当这枚玉佩再次出现,当“夙缘”二字从眼前这人口中吐出时,他才明白,有些刻骨铭心,即使用佛经包裹,深埋心底,也从未真正消散。
他轻轻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触碰一下李承昀的额头,如同前世无数次轻抚李清韵的发丝那般。但在即将触到的瞬间,他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火焰烫到。
不,他是慧寂,是出家人。而眼前之人,是李承昀,是男子,是有着全新人生的独立个体。
他盘膝在李承昀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双手结印,闭上双眼。他不需要线香,不需要仪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循着那玉佩与李承昀意识之间的连接,进入那片由执念构筑的梦境空间。他要去护持他,避免他在过于强烈的前世记忆中迷失。
更重要的是,他要去亲眼确认,那段他愧疚了半生、痛苦了半生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