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议结束,嬴政、赵高离开坤元阁,君王后年事已高,早早休息,坤元阁的日议虽散,那足以重塑乾坤的激荡之情,却仍在吕雉胸中回旋。她并未立刻去草拟诏令,而是屏退左右,只留下巴清、两位公主等寥寥数人。阁内重归寂静,白日的热烈沉淀下来,化为深夜更漏声里更深的思虑。
灯烛噼啪轻响,映着几张略显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脸庞。
“诸位,”吕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眸中闪烁着寻求突破的光芒,“诏令骨血已具,然我心深处,却有一丝不安愈发明晰。白日所议,皆在‘如何行事’,然则,那些不愿见此景成真之人,他们会从何处发难?我等需得预作筹谋,将种种可能想到前头。”
将离公主快人快语,柳眉微蹙带着一丝愤懑:“无非还是那些陈词滥调!攻讦我们妇人干政,乱了纲常!难道就任由他们聒噪?”
巴清微微摇头,烛光映照着她冷静而精明的面容:“将离公主,彼辈若只如此直白,反倒易办。我所虑者,是其攻讦之辞,会更为刁钻。譬如,他们会说:‘陛下,田亩有定数,慈壤掌田日广,则黔首男子受田必蹙!此非仁政,实乃与民争利!’他们将‘民’单单指为男子,煽动庶民对我等之怨。此计,可谓诛心。”
吕雉眼神一凛,瞬间抓住了关键:“此计甚毒!若天下男子皆以为我等夺其生计,新政便是无根之木,寸步难行。”她沉吟片刻,眼中慧光流转,“应对此言,需明示两点:其一,陛下新拓边地无数,田土总量大增,慈壤所管,多为边地兑换之田、抄没之田,并未侵占原有男丁份额。其二,女子有产,家中有粮,则男子征战无后顾之忧,遇灾年可免鬻妻卖女之惨剧,此实乃稳固社稷之基,何来争利之说?此理,需借各地说书人、蒙学夫子之口,广为传播。”
安舒公主轻声补充:“然则,彼辈或许不会在‘量’上纠缠,转而攻讦‘名分’。他们会言:‘土地乃国之根基,今交由慈壤这等机构掌管,成何体统?礼法何存?’这便绕回了根本之恶。”她略作停顿,看向吕雉,语气带着一丝试探,“吕姊,我们……是否可略易其名,暂避其锋?以求实效,缓图正名?”
“易名?”几人目光皆投向了她。
“是。”安舒公主思路渐清,“我们最终所求,是让女子有田可种,有粮可收,能活命,能立身。是否一定非要执着于‘坤田’之名,言明此田‘属’于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田,本就是父皇之田。我们何不称之为‘国田’?只说是父皇浩荡恩典,将国有土地,优先租予天下女子耕种。每家有一女便可租一份;有两女便可租两份,租金定为和男子田租一样,不过是全了土地国有的名分。如此,‘国田租赁’,名正言顺!”
吕雉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她猛地领悟了此中精妙:“‘国田租赁’……妙极!如此一改,土地所有权仍在陛下,慈壤本就是少府出资,一直都有宦官坐镇,如此只是在地方代管田亩,和少府在咸阳直接掌管的皇家园林田庄已无区别!那些攻讦‘土地流失’、‘权属变更’、甚至‘机构掌田’的言论,便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了!少府想将田租与何人,是陛下恩泽,何需向他人解释?”她越说越觉得此策精妙,几乎要击节赞叹。
巴清亦抚掌,眼中闪烁着商人的锐利:“正是!租期可定为终身,并可约定由亲女续租,实效与传承无异,却避开了‘传女不传男’这般直接冲击宗法的话语。若遇侵占,惩处之由是‘侵夺国家资财’,比‘侵犯女产’在当下更具威慑力!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上策!”
将离公主先是欣喜,随即闪过一丝迟疑:“可是……将‘坤田’改为‘国田’,不再明言此田归于女子,是否会弱了气势?我等推行新政,不正是要为天下女子挣名吗?”
吕雉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殿下,王雪铸剑,欲成一把利剑,需经千锤百炼。若在铁胚未坚之时,便急于与顽石相碰,只会刃折剑断。今日退一步名相之争,是为了让新政能实实在在迈出千万步。待到他日,天下女子皆因租种‘国田’而仓廪充实,能在父兄夫家面前昂首说话,彼时,何须我等再去争辩‘权属’二字?女子之地位,已由这实实在在的收获,刻进了天下人心中。此乃不争之争,无为之为。”
巴清重重点头:“此言深得我心。实效,远比虚名重要。虚名招祸,实利养人。”
安舒公主也温言道:“妹妹,让女子活得更好,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挣名。”
思路一经点破,众人顿觉云开月明。一份更易落地的《国田租赁策》在她们的商讨中逐渐成型。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细打磨措辞,增添防止豪强用贫地换沃土、明确租金减免条件等细节,务求周全。待到方案大致落定,窗外已透出些许熹微的晨光。
辰时初刻,嬴政在偏殿刚听完几项紧急军报,内侍便通传坤元阁吕雉求见,呈报新政细则。
“宣。”嬴政放下朱笔,心中预期看到的,应是昨日议定的《坤田策》细则,无非是律法条文的具体措辞。
吕雉步入殿内,步履沉稳,行礼后,将手中卷牍高举过顶:“陛下,此乃坤元阁遵昨日圣意,草拟之新政施行细则,请陛下过目。”
宦官将简牍呈至御案。嬴政展开,目光扫过标题,眉头却微微一凝——《国田租赁策》。
不是《坤田策》?
他带着一丝审视,沉心阅览。起初,目光尚是平静,但随着“权属归国,少府名下慈壤代管”、“租赁于天下女子”等核心词句映入眼帘,他的脊背不知不觉间已然挺直,按在简牍上的指节微微发力。
这已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改。昨日那“地契存于慈壤”的权宜之计,在此策中,竟被擢升、锤炼成了一套法度严谨、名正言顺的全新制度!一种他追寻已久、却未曾想能以如此方式实现的宏大格局,在这卷竹简上清晰地浮现出来!
刹那间,帝王的本能与深远的谋略在他脑中激烈碰撞,迸发出照亮乾坤的闪电!
绝兼并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