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天气又热又闷。傍晚时分,谢令仪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小院里,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挥之不去,像是已经浸透了每一寸木料和砖石。她先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床前。看到母亲躺在薄被下,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偶尔胸腔里发出几声拉风箱似的、令人揪心的痰鸣。桌上放着一张墨迹犹新的药方,最上面几味“老山参须”、“上好血竭”,字字都像细针扎在她的心上,这已非她平日抓得起的药材。为了凑足药资,她在锦绣阁的活计之外,又私下接了许多零碎绣活。她强撑着坐到窗前那张旧绣架旁,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拈起细如发丝的彩线,开始赶工一面极其耗神费眼的双面绣屏风。灯火跳跃,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夜深了,连巷子里的狗吠都停了。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下,以及母亲断续的、压抑的咳嗽声,打破这寂静。“咚…咚咚…”忽然,院门外传来几下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谢令仪心头猛地一紧,针尖差点刺破指腹。她放下绣活,警惕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谁?”门外是一个略显沙哑的老妇声音,语调平稳,“可是谢令仪谢娘子?老身奉命前来,请娘子过府一趟,为我家小姐量体裁衣,定制嫁衣。”谢令仪蹙起眉头,深夜请人做嫁衣?她隔着门板婉拒:“嬷嬷见谅,如今时辰已晚,实在不便。若贵府小姐急需,可否明日再来?或是移步锦绣阁?”门外静默了一瞬,那老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身有沉疴,患的是‘羞明之症’,见不得白日天光,也怕生人注目,唯有入夜后方能稍安。若非情非得已,也不会此时叨扰。”她顿了顿,语气未变,却抛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若娘子肯行个方便,愿先奉上定金,绝不敢让娘子空劳。”话音未落,一个沉甸甸的锦缎钱袋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谢令仪迟疑着拾起,入手便是一沉。她解开系绳,就着从门缝透进的微弱月光一看,里面竟是五锭品相极佳的官银,雪亮亮、沉甸甸地躺在掌心,粗粗估摸,足有五十两!这足够她为母亲抓上大半年的好药,甚至能请动更好的大夫……里屋母亲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攥紧了银锭,对着门外问道:“不知……贵府是哪家府上?小姐如何称呼?”门外的老嬷嬷语气依旧平稳:“娘子放心,是乌衣巷西首的李府,我家小姐闺名不便外传,娘子到时便知。”乌衣巷!谢令仪心中又是一惊。那是金陵城有名的富贵云集之地。她们锦绣阁虽也承接些体面人家的活计,但多是城中殷实商户或低品阶官员家眷,真正的高门贵户自有固定的供奉或是宫中出来的绣娘,极少会找到她这样单独接活的女工。那等门第,她知道,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踏足。有些古怪。可掌心的银两沉甸甸地提醒着她顾不得那么多了。“……请嬷嬷稍候片刻。”她终是下定了决心。她迅速转身回到屋内,动作利落地铺开一张竹纸,研了点剩墨,提笔匆匆写下:“母亲:女儿受邀前往乌衣巷李府量体,定金已收,放在桌上。勿念。令仪留字。”字迹略显潦草,却清晰可辨。她将银两藏于母亲枕下妥帖处,又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母亲,这才拿起自己用了多年、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木尺和软绳,将必要的针线剪刀收入随身包袱。谢令仪用力紧了紧衣襟,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添几分勇气,然后猛地拉开了院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深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面容刻板,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浑浊难辨。老嬷嬷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眼、提着灯笼的小丫鬟。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谢娘子,请吧。”老嬷嬷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轿子已在巷口候着了。”谢令仪回望了一眼自家那扇在黑夜里更显破败的木门,终是咬了咬牙,迈步跟上了老嬷嬷的身影。巷口,四名轿夫面无表情的静立着,老嬷嬷掀开了轿帘,“谢娘子请!”上轿之后,轿子被平稳地抬了起来,行走在夜色之中。谢令仪坐在微微晃动的轿厢里,心也随着那节奏七上八下。她悄悄将轿帘掀开一丝缝隙,向外窥探。夜,静得可怕。除了轿夫们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以及轿杆发出的轻微“吱嘎”声,竟再听不到别的声响。没有更夫梆子声,没有野猫嘶叫,甚至连夏夜本该有的虫鸣都诡异地消失了。整座金陵城仿佛沉入了无边的死寂,只有老嬷嬷手中那盏灯笼,散发着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在前方引路。,!她仔细辨认着外面的街景。青石板路面在灯笼微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冷光,两旁高耸的院墙黑影幢幢,偶尔能瞥见门楣上熟悉的匾额轮廓。确实是去乌衣巷的路没错,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瞬,至少路线是对的。终于,轿子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谢令仪透过轿帘缝隙看去,果然是乌衣巷西首,一扇颇为气派的朱漆大门,门楣上悬挂的“李府”匾额在灯笼光下清晰可见。与她想象中高门大户深夜也可能有的些许动静不同,这李府门前安静得异乎寻常,连个守夜的小厮都未见。老嬷嬷上前,并未叩响门环,那沉重的大门却无声无息地自行打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谢娘子,请下轿吧。”老嬷嬷的声音响起。谢令仪深吸一口气,拎着包袱走下轿子。脚踩在李府门前的青石板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被老嬷嬷引着,从那道诡异的门缝侧身而入。府内黑的可怕,外面尚有微弱的月光和灯笼光,里边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只有老嬷嬷手中那盏灯笼,照亮脚下有限的一方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像是灰尘和某种香料混合的沉闷气味,完全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老嬷嬷步履不停,引着她绕过影壁,穿过一道垂花门,走入内院。廊庑曲折,庭院深深,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与寂静里。两旁的屋舍门窗紧闭,没有一丝灯火,也听不到任何声息。更让她心底发毛的是,沿途走来,竟未遇见任何一个仆从婢女。只有前方引路的老嬷嬷和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提灯小丫鬟,她们的脚步落在青石铺就的路径上,几乎听不到声音。终于,老嬷嬷在一处独立的小楼前停下。:()长夜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