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所归来后的夜晚,妮可宅邸的书房里,亮起了一盏孤灯。
这间书房很大,高耸的书架上塞满了皮质封面的典籍,但大多数都落满了灰尘,散发出陈年纸墨与霉变混合的沉闷气息。只有书桌附近一小片区域被清理出来,桌上,一盏黄铜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铺开的羊皮纸、墨水瓶和一支修整得十分精致的羽毛笔。
妮可坐在宽大的、有些硌人的旧木椅上,身体依旧感到一丝虚弱,但她的精神却高度集中,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她面前摊开着从仲裁所带回的标准申请书格式样本,以及那本厚重的《辉月王国通用律法与贵族条约》。
对她而言,这份仲裁申请书,远比骑士的长剑或法师的火球术更具威力。这是她的武器,必须打磨得无比锋利无懈可击。
“小姐,已经很晚了,您该休息了……”露珠端着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牛奶,怯生生地走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姐从仲裁所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连晚饭都没怎么吃。
“放那儿吧,露珠。我写完这部分就休息。”妮可头也没抬,手中的羽毛笔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行行工整而清晰的字迹随之流淌出来。她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个词都经过深思熟虑。
露珠将牛奶放在桌角,看着小姐专注的侧脸,那被灯光勾勒出的轮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不敢再多言,轻轻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犬吠。
妮可首先重新审阅了那份婚约文书。她用律师审视合同条款的严谨目光,逐字逐句地分析。除了之前发现的模糊之处,她又注意到几个细节:婚约中提到了“依据王国古老传统与律法精神”,却并未明确具体是哪一部律法;对于违约责任的约定更是完全空白,只有一句泛泛的“背信者将蒙受名誉之损”。
“漏洞百出……”她低声自语,摇了摇头。这个世界的契约精神,果然还处在非常原始的阶段。
但这恰恰是她的机会。
她开始正式起草《仲裁申请书》。
“申请人:妮可·杜·博瓦,辉月王国在籍贵族,住址……
被申请人:奥兰多·辉星,辉月王国在籍贵族,辉星家族嫡子,住址……
案由:被申请人单方违约解除人身关系契约并侵害名誉权纠纷。”
开头,她严格遵循了这个世界的文书格式,确保在程序上无可指摘。
接着,是“事实与理由”部分。这是整份申请书的灵魂所在。
她并没有宣泄情绪,而是用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如同撰写案情报告一般,清晰陈述:
1。契约成立:双方家族于X年X月X日,在XX公证人见证下,订立人身关系契约(婚约),该契约合法有效。(附:婚约文书副本及公证记录索引)
2。违约事实:被申请人奥兰多·辉星于X年X月X日,在中心广场公开场合,无正当理由,单方面宣布解除该契约。(附:潜在证人名单及事件简述)
3。损害后果:
直接损失:申请人为履行该契约,已进行部分准备工作,耗费财物(她让老约翰尽力回忆并列出了些许象征性的物品清单)。
名誉损害:被申请人选择公开方式违约,并伴有不当言辞(引用了奥兰多当时“无法与莉娜相提并论”等原话),导致申请人社会评价急剧降低,遭受广泛议论与歧视(附:近日部分流言记录及花园再次受辱简述)。
精神损害:申请人因上述不当行为遭受巨大精神痛苦,以致当众昏厥,需调养多日(附:医师证明)。
在论述“名誉损害”和“精神损害”时,她巧妙地引用了《通用律法》中关于“贵族荣誉不容玷污”以及“人身安全与尊严受律法保护”的原则性条款,虽然这些条款以往很少被用于此类索赔,但它们在法理上提供了支撑。
然后,她提出了核心的“仲裁请求”:
1。确认被申请人单方面解约行为构成违约。
2。裁定被申请人赔偿申请人直接损失,计金币五万枚。
3。裁定被申请人向申请人支付名誉损失及精神抚慰金,计金币八万枚。(这个数字是她经过估算的,既要具有足够震撼力和惩罚性,又不敢于完全超出想象而被视为荒谬。)
4。由被申请人承担本次仲裁费用。
最后,是证据清单和申请人签字捺印。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油灯里的油脂即将燃尽,火苗微弱地跳动着。
妮可放下笔,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牛奶一饮而尽。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和临战前的兴奋支撑着她。
这份申请书,逻辑链完整,事实清晰,诉求明确,既符合程序,又充满了她带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法律理念。它不仅仅是一纸诉状,更是她向这个世界的陈腐规则发起的挑战书。
她仔细地将申请书卷好,用一根细绳系上,并盖上了家族那枚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图案模糊的印章。
“露珠,”她对着门外轻声呼唤,“天亮了,我们就去仲裁所,正式递交这份仲裁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