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春那点不痛不痒的嘲讽,如同蜻蜓点水,在安陵容心中未曾掀起半分涟漪。她回到自己那略显偏僻的东配殿,反而觉得耳根清净了不少。
宝鹃倒是还有些愤愤不平,一边整理着内务府刚送来的份例,一边嘟囔:“那夏常在也太嚣张了,不过是仗着家世好些……”
“祸从口出。”安陵容淡淡打断她,目光扫过那些份例——炭是有些烟气的黑炭,茶叶是最普通的陈茶,布匹颜色也老气横秋。内务府那帮奴才,最是跟红顶白,她这个被皇帝评价为“静默谦卑”又无宠的答应,能得这些已算规矩之内。
她并不在意。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罢,于她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无人刻意刁难,缺衣短食,这样的清净日子正是她所求。
“将这些收好便是。”她吩咐道,随即走到临窗的桌前。那里摆放着一些她让宝鹃从太医署和库房那边零星讨要来的寻常香料、药材,如艾叶、薄荷、丁香、茱萸等,都是些驱虫防霉、合宫常用之物,毫不惹眼。
宝鹃只见小主纤白的手指在这些寻常物事间拨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她看不懂,只觉得小主做这些时,神情专注而平静,与平日里那副怯懦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
安陵容确实在制药,更准确地说,是在制香。
她捻起一小撮干燥的茉莉花苞,又加入少许碾碎的陈皮,手法精准,心中澄澈。这不是什么精巧的玩意儿,不过是改良一下最普通的驱蚊安神香。延禧宫靠近花园,夏日蚊虫多,她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然而,她的“舒服”日子并没持续多久。
这日午后,富察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桑儿急匆匆跑来,说是贵人近日心绪不宁,夜间多梦,听闻安答应这里似乎有宁神的香饼,想讨要一些。
宝鹃脸色一白,下意识就想拒绝。宫中私相授受香料药物乃是忌讳,尤其富察贵人如今疑似有孕,更是碰不得的。
安陵容却抬手止住了宝鹃,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为难:“桑儿姐姐,我……我哪里会制什么香,不过是自己胡乱弄些驱蚊的土方子,登不得大雅之堂,更不敢给贵人用啊。”
桑儿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我们小主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听闻了些许风声,既安答应没有,那便算了。”话虽如此,那眼神却分明写着“量你也不敢”。
送走桑儿,宝鹃忧心忡忡:“小主,这……万一富察贵人用了别人的东西出了事,赖到咱们头上可怎么好?”
安陵容眸色微沉。她记得前世,富察贵人这胎并未坐住,其中就有皇后赏赐的那些“安胎补药”的功劳,最后却不知怎的,牵扯到了当时还是小小答应的她身上,让她吃了不少挂落。
这一世,她本想彻底置身事外,但麻烦似乎总会自己找上门。皇后赏的药她可以不动,但富察贵人自己宫里的事,若被人借题发挥,她这个“有制香名声”的邻居,难免会被泼上污水。
《咸鱼守则》补充条款二:当麻烦可能主动上门时,需以最小代价,提前排除隐患。
避,是避不开了。
她沉吟片刻,对宝鹃道:“你去太医署,就以我夜间被蚊虫滋扰,难以安眠为由,求一些制作简单驱蚊香囊的药材来。记得,要当众去,多问几个太医,挑最普通、最大路的方子记下。”
宝鹃虽不解,但还是依言去了。
不久,宝鹃带回了几包公开的、绝无问题的药材:艾叶、白芷、薄荷、石菖蒲等。
安陵容当着宝鹃和几个洒扫宫女的面,开始制作香囊。她手法生疏(伪装的),严格按照太医给的“方子”配置,嘴里还喃喃念叨:“艾叶驱蚊……薄荷醒神……这样应该没错吧?”
她做了好几个,其中一个,在填充艾叶时,指间几不可查地弹入了一丝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她之前用茉莉与陈皮暗自提纯的凝神静气的香粉。分量极轻,混在浓烈的艾草味中,几乎无法察觉,但若长期佩戴,能极温和地安抚焦躁的心绪。
“宝鹃,将这个送去给富察贵人。”安陵容拿起那个特殊的香囊,又指了指另外几个做好的,“就说是依太医署的方子做的驱蚊香囊,我手艺粗陋,若贵人不嫌弃,挂在帐中或随身佩戴,或可免于蚊虫叮咬。其余这些,分送给宫里的几位姐妹,免得旁人说我们延禧宫小气,只巴结贵人。”
她语气怯怯,眼神却带着一丝坚持。
宝鹃恍然大悟,小主这是要堵众人的嘴!公开求方,公开制作,人人有份,既显得大方不藏私,又彻底撇清了嫌疑。即便日后富察贵人那里真有什么事,也绝怪不到这人人皆可得的驱蚊香囊上。
“小主英明!”宝鹃心悦诚服,连忙拿着香囊去了。
香囊送出,果然风平浪静。富察贵人那边收下了,也没见多重视,随意收了起来。其他宫嫔收到这不起眼的小玩意,一笑置之,只觉这安答应果然胆小又琐碎,上不得台面。
安陵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几日后,她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皇后照例温和地问了几句起居,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带着审视。
安陵容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到底。
请安完毕,众妃嫔退出。在宫门口,安陵容“偶遇”了正也要离开的华妃年世兰。
华妃凤眸微挑,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带着天然的傲慢与怜悯。“安答应近日倒是清闲。”她语气慵懒,带着一丝嘲讽。
安陵容连忙躬身行礼,声音细弱:“臣妾愚钝,不及娘娘万一,唯有恪守本分,不敢打扰娘娘清静。”
华妃轻哼一声,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扶着颂芝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
安陵容缓缓直起身,看着华妃远去的、明艳张扬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颂芝腰间若隐若现的一个……与她送去各宫样式相似的驱蚊香囊上。
她记得,颂芝似乎也与富察贵人宫中的某人交好。
安陵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深的弧度。
香料无声,却可随风潜入夜。
暗棋已落,只待风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