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那幅“寒梅待放”的画笺送入长春宫后,如同石沉大海,一连数日未有回音。端妃那边既无新的要求,也无只言片语传来。延禧宫依旧冷清,窗下的腊梅静默地孕育着花苞,仿佛那日机锋交错的试探从未发生。
安陵容心中虽有忐忑,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每日请安、看书、调香,将那份小心翼翼的恭顺维持得滴水不漏。她知道,端妃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一个更能看清她价值与心性的机会。
这机会,竟是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日,众妃嫔往景仁宫请安。皇后凤体似乎大好,气色红润,言谈间也多了几分往日的温和与威仪。然而,请安甫一结束,华妃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即刻离去,而是扶着颂芝的手,慢悠悠地踱到安陵容面前,凤眸流转,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本宫瞧着,安答应近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华妃声音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长春宫的‘梅香’果然养人,连带着皇上赏的金桔,也格外滋补些?”
她刻意提高了声调,殿内尚未散尽的妃嫔们闻言,皆停下了脚步,或明或暗地看了过来。皇后面上温婉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齐妃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安陵容心头一紧,知道华妃这是借题发挥,要将她与端妃的往来,以及皇帝的赏赐,都摆在明面上敲打。她立刻垂下头,做出惶恐状:“华妃娘娘说笑了,臣妾……臣妾不过是谨遵太医嘱咐,好生将养罢了……”
“将养?”华妃轻笑一声,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本宫怎么听说,安答应如今心思灵巧,不止会调些驱蚊的土方子,连端妃姐姐那般挑剔的人,都对你制的香囊赞不绝口?可见安答应往日里,是深藏不露啊。”
这话已是极重的指控,暗指她往日怯懦皆是伪装,心机深沉。安陵容只觉得背脊发凉,华妃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撕破她的伪装了。
她正欲辩解,华妃却不等她开口,目光倏地落在她身侧宝鹃捧着的那个准备送回长春宫的锦盒上——里面正是她新配好的、加入了金桔蜜的宁神香膏。
“哦?这又是要送往长春宫的?”华妃语气陡然转厉,“安答应对端妃姐姐,可真是尽心尽力!却不知对皇上、对皇后娘娘,可有这般孝心?!”她说着,竟一步上前,伸手便要去夺那锦盒!
“娘娘!”安陵容惊叫一声,下意识侧身想护住锦盒。她不能让它落入华妃手中,那里面的香膏事小,但若被华妃借题发挥,查验出什么“不妥”之物,便是万劫不复!
华妃见她竟敢阻拦,勃然大怒,手腕一扬——
“华妃妹妹。”
一个平静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殿内紧张的气氛。
众人回头,只见端妃齐月宾,披着那件素锦斗篷,由宫女搀扶着,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景仁宫门口!她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扫过来,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华妃,心头都是一凛。
她怎么会来?她不是常年称病,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吗?
华妃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端妃缓缓走入殿内,先是对着上首的皇后微微颔首:“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臣妾今日觉得身子爽利了些,特来向娘娘请安,不想竟扰了妹妹们的雅兴。”她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到来。
皇后脸上迅速堆起关切的笑容:“端妃妹妹快免礼,你身子不好,何必拘这些虚礼,快坐下说话。”
端妃谢过,却并未就坐,目光转向华妃与安陵容,最后落在那个锦盒上,淡淡道:“本宫方才在外,似乎听到些许争执。可是这香囊……有何不妥?”
华妃收回手,强自镇定,冷笑道:“端妃姐姐来得正好。妹妹只是好奇,安答应这般费心为姐姐调香制囊,不知其中用了些什么稀罕材料?可别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东西,伤了姐姐玉体。”
端妃闻言,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飘渺的笑意:“有劳华妃妹妹挂心。安答应所制,不过是些寻常花草之物,佐以皇上所赐金桔蜜调和,气味清甜,颇合本宫脾胃。若说稀罕……倒也比不上妹妹宫中的‘欢宜香’名贵霸道。”
“欢宜香”三字一出,华妃脸色骤变!那是皇帝独独赐予她的恩宠,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帝王爱重,此刻被端妃这般轻描淡写地点出,对比安陵容那“寻常花草之物”,竟显得她方才的咄咄逼人,如同妒妇一般可笑又失态!
端妃却不再看她,转向安陵容,语气依旧平淡:“安答应有心了。这香囊,本宫收下了。日后若有所需,直接送来长春宫便是,不必劳动妹妹亲自跑这一趟,免得……再惹是非。”她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耳中。
说罢,她示意宫女接过锦盒,对着皇后再次微微一福:“臣妾告退。”便由宫女搀扶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景仁宫。
整个过程,她未曾厉声斥责,未曾多看华妃一眼,却用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安陵容的危机,反将了华妃一军,更当着六宫妃嫔的面,坐实了她与安陵容之间这层“受香”与“赠香”的关系,且是得了皇帝金桔蜜“首肯”的关系!
殿内一片死寂。华妃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碍于端妃方才提及“欢宜香”的余威,不敢再轻易发作。皇后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安陵容低着头,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端妃今日的出现,绝非偶然!她是算准了时机,特意来为她解围,更是借此向六宫宣告——安陵容,是她端妃要护着的人!
这份回护,看似温和,实则强硬无比。
椒房争锋,暗潮骤起。
经此一事,她安陵容再想低调隐匿,已是绝无可能。她已被端妃,亲手推到了华妃,乃至皇后对立面的风口浪尖之上。
福兮?祸兮?
安陵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端妃的联盟,才真正开始。而她们要面对的,将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酷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