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
早不记得了。
佳期身上出了一层汗,凉津津地贴在腰背上,又渐渐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渐渐喘不上气,攒了许久力气,才对他说:“你杀了我好不好?”
裴琅问:“凭什么?”
佳期通红的眼睛怔怔看着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滚出眼眶,只认真看着他,“我想爹爹,还有大哥,还有姑姑。”
他像是很温柔似的,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顾佳期,顾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
平帝昏庸狠毒,顾量殷的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他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早已冒出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
宫规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顾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跟平帝说上话,等到佳期站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身份的好处——他们能让平帝看见佳期那张尚未长开的漂亮面孔了。
佳期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顾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
祠堂里的烛火昏暗跃动,四壁似乎都有风渗进来,满耳朵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
顾量殷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是人的命数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史官刀笔,皇贵妃求大权旁落,满朝文武各有畏惧,顾家人害怕树倒猢狲散,顾量殷或许只求一死,可佳期只求他活着。
她最终还是点了头。
佳期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下定决心抱了以色侍人的念头,便不再回头去想裴琅,只是宫中情况远比顾家想象的恶劣,郑皇贵妃的爪牙压得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翻出一丝浪花。
到最后她才想明白,郑皇贵妃不过是条狗,准许她进宫的是皇帝,准许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顾府和耆夜王翻脸时坐山观虎斗的还是皇帝,是个好局,一箭双雕。
将军府的灾厄如期而至,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
佳期嚼着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越王剑,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中。
然而,等到她终于重见天日,平帝竟已撒手西归。
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握住青霜剑,却四顾茫然。
有句诗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像她这样的蠢人回看往事时就是如此,但愿如烟,不敢看清。
这个夜晚漫长得无休无止,佳期嗓子早已哑了,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捱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陶湛在外头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松手将她丢回榻上,直身问道:“什么事?”
“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来。”
陶湛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他早习惯了这般情景。
似乎是要紧的事,裴琅起身披衣。
他是行伍出身,动作利落,三两下穿齐整,回头看去,佳期抱着枕头蜷身窝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刚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浓黑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湿润,眼角也发红,按道理来说,这样子是十分**的,可这一晚上下来腰疼背疼,她蜷在那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加之前几日病得厉害,背脊越发显得瘦伶伶的。
透着可怜。
裴琅素来不是体贴的人,但佳期身份尊贵,一病就要多出许多麻烦,他大概也怕她再惹麻烦,此刻他竟像鬼使神差似的,弯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只觉似乎又开始发烫,不由“啧”了声,“娇气成这样,还去找死淋雨。”
佳期毫无脾气,并不否认,疲惫地合着眼,“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回嘴,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又成了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样子,一半是因为醒了,还有一半是因为难受。裴琅站了半晌,面上也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把她折腾狠了,于是张口便叫陶湛去请医官,还低头问她:“哪疼?”
他一说人话,佳期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睁开眼,恶声道:“不要。”
裴琅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只笑眯眯地扯开被子劈头盖脸地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崽子可下不来台,是不是??”
他说话和气,像个好人似的,佳期起初没听懂,听到末尾,隐约明白了,原来这人还是在记恨她执意要陪同皇帝来西郊。
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裴琅哪里肯让她顺心,顺手拿被子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又把她一推滚进床里,这才肯走,“咣”地把门带上了。
佳期从被子里挣扎出来,翻过铜镜来看,果然看见颈中有大片吻痕淤青,十分醒目。
裴琅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惯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
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已有裴琅身边的医官过来,把了脉,也不多问,给她一支药膏涂,随即照例不由分说灌了她一剂药。
及至天色大明,青瞬过来伺候,却见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
佳期能睡,总要叫好几遍才起得来,青瞬脱口而出,见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摄政王来过了,连忙换个话头,“娘娘穿这个也好看。”
佳期虽然个子娇小,却是修长玲珑的身材,并不显得矮小,虽然略瘦,但穿上这样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密匝匝坠着宝石坠,倒真像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