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去新区看他们。新楼高得吓人,玻璃窗像冰。电梯上上下下,弄得他头晕。孙子马亮见了他,喊一声“爷爷”,声音却陌生。他在客厅坐着,鞋底满是泥,儿媳赶紧铺报纸。赵梅给他倒茶,他不敢喝,怕打翻。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外头的人”。
晚上他住在客房,听着楼下的汽车声,一夜没睡。天亮时,他下楼在小区门口抽烟,看见保安盯着他。他苦笑,掐灭烟头,说:“我这是哪都不合适的人。”
回到村里,他反而轻松。地在,风在,人就算穷,也有根。他每天早晨起来喂鸡、修机器、翻地。吃饭时喝口稀粥,咸菜一夹就是一顿。别人问他寂寞不寂寞,他说:“人多了吵,人少了静。静才是福。”
可夜深时,孤独还是会来。
尤其在月亮亮的夜。那光像旧时的记忆,一点点爬上墙头。他常坐在院子里,听风穿过果树的枝条。风声沙哑,像一个老朋友在耳边叹气。
有时他会对风说话:“你还记得那年电厂的风不?我那时年轻,能扛钢筋一整天。”
风没回答,但吹得杏花飘落,落在他脚边。
有一回,他在地头碰见了老伙计韩成——当年和他一起修电厂的。韩成比他大两岁,腿瘸了,在镇上开个修车铺。两人坐在田埂上喝酒,聊起当年。韩成说:“那时候咱多精神,一身泥都觉得光亮。”
长河笑:“是啊。那会儿风刮脸疼,现在刮脸暖。”
韩成说:“暖啥?是皮厚了。”
他们都笑。笑完沉默。风吹来,酒壶晃了晃。
“你说人这辈子图个啥?”韩成问。
长河看着天:“图个心安。”
“心哪有安?”
“那就图个安的时候。”
几天后,韩成去世了。心梗,早晨出门时还在哼歌。消息传来,长河呆坐半天。那天夜里他喝了整整一瓶白酒,喝完走到地头,对着黑暗喊:“老韩,你那边风大不?”
没人应,只有树在摇。
他越来越怕死。不是怕死本身,而是怕死后没人记得他。村里死的人太多了,头几年还有人哭,后来连哭声都稀了。墓地挤在山坡上,一场风吹过,黄土漫天。
他去扫自己父母的坟,顺带给儿子大成的坟添土。那坟在山腰,风大得能把人刮倒。他跪下来,点了三柱香,嘴里嘀咕:“大成啊,老子又来看看你。”
香灰飘散,他的手颤抖。那一刻他忽然想:如果有来生,还愿意再做他父亲。
回家的路上,天快黑了,夕阳把地照成金色。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村庄。炊烟一缕缕升起,像在召唤。他心里一暖,喃喃道:“还好,家还在。”
那年秋天,他的果树丰收。苹果结得密密麻麻,压弯了枝。村里人都说他有福气,他笑:“这是老天爷给的面子。”
他拉着拖拉机去镇上卖果,路上唱老歌:“天上星多亮光光,地上人多忙忙。”
歌声飘在风里,沙哑、悠长。
然而命运不肯给他太多安稳。冬天果树被冻坏一半,机器也坏了。他躺在炕上发烧,浑身没力气。赵梅打电话来要接他去城里住,他说:“我不去。风在这儿,我去不了别的地儿。”
她哭了,他安慰:“人哪,有生就有死,咱顺着风走。”
后来那段时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走几步就喘,胳膊抬不起来。但他还去地里,坐在果树下。树叶落光,天空灰得像铁。
他看着远处的山,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的故事——
“兰河这地方啊,古时候是战马喝水的地方,唐人来过,西域商人也来过。咱这风,吹过几千年都没歇。”
他笑:“那我算啥?风里的尘。”
夜深,他点上最后一支烟。火光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他对自己说:“活了一辈子,像这烟——烧得再旺,也终究成灰。但灰也是土,能养树。”
他把烟头掐灭,风吹散了灰。
屋外的果树枝条轻轻摇动,像在回应他。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骑摩托、戴墨镜、风从身边掠过,赵梅站在路边笑,儿子大成在喊他。他笑着回头,风吹乱了头发。那风暖得像春天。
五:风中的灯
冬天又来了。兰河的风比往年更狠,像是从祁连山深处刮出的铁。地冻得裂开,空气里弥漫着土与雪的味道。马长河的屋顶落满了霜,像一顶白发的帽子。他坐在炕上,炉火昏暗,烟从缝里往屋子里钻。墙角的钟早就不走了,但他仍每天抬头看看,好像那指针还能告诉他什么。
那天,顾行之又来了。风太大,进门时满身的尘土。老屋门口的风铃哗啦啦响,顾行之朝他笑,说:“马叔,我又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