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落下来了。
城市的灯光一点点亮起,像一场慢性疾病。街角的药店亮得最早,写字楼亮得最整齐,出租车亮得最孤独。
韩建国打开顶灯,车里泛出昏黄的光。他靠在座椅上长叹一声:“顾老师,你说这二十多年,我是不是该换个行当?”
我笑:“换什么?”
“修车吧,修车比拉人轻松。人太难修。”
他发动汽车,驶出城区。那天我们沿着老高速一路向西,城市的灯光渐渐被山影吞没。夜风卷着沙砾拍在车身上,声音像极了黄河的浪。
“这车跑了快八十万公里了,”韩建国说,“我还舍不得换。它像我的耳朵,听惯了所有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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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修车厂的对话
半路上,车忽然抖了一下。韩建国骂了一句,靠边停车。我们到了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旁,油味在空气里沉甸甸地飘。加油站后面有间修车棚,灯还亮着。
修车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上满是油污,嘴里叼着烟。
“老韩,又是你。”
“老规矩,抖一抖就行。”
修车工弯腰看底盘,咯咯笑:“你这老车该休息了。再跑两年就得去拆解场。”
“人不也一样?”韩建国说,“跑完一段就得被回收。”
我蹲在一旁,看他们换螺丝。修车工忽然抬头:“顾老师,你是写书的?写点我们这种的吧。我们天天修别人的车,自己脚踏板都断了。”
韩建国接过话茬:“他写的就是我们。”
“那好。”修车工笑,“写一句真话——‘机器坏了有人修,人坏了没人修。’”
风刮进棚里,灯光晃了一下。韩建国抹汗,坐在油桶上点了根烟。
“顾老师,你知道这人最怕啥?”他问。
“怕死?”
“不,怕没声。”
“什么意思?”
“死了还有哭声。活着的人,一天比一天安静。你看这城市,白天吵得要命,晚上却越来越听不见人说话。大家都在心里喊,可谁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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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语者的名单
修车完毕,我们又上路。夜更深了。车窗外的路灯在后视镜里一盏盏倒退,像一串无声的念珠。
韩建国忽然开口:“顾老师,我记不住所有乘客的名字,但我记得他们的声音。”
他伸手从副驾驶储物格里掏出一个旧磁带盒,里面放着几十盘录音带,标签上歪歪斜斜写着:
‘赵铁民·油条’、‘柳如烟·美容院’、‘张怀德·工地’、‘老刘·诗’、‘林娜·讲师’、‘丁零零·骑手’。
“有一次,一个聋哑女孩坐我的车,她打字给我看——‘师傅,你听不听得见我心跳?’我说听不见,她笑了,说‘那就好,我怕太响。’”
他继续说:“去年我载过个男的,喝多了,一上车就哭。他说自己P2P亏了几百万。我问他‘你亏的是钱还是命?’他说‘都亏了。’我说‘那你还活着。’他说‘活着就是最大的亏损。’”
我听得发怔。
“你都记得?”
“都记得。声音多像河,流过去却留痕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换车吗?录音机在这车上,换了就没这些声音了。”
他抚着仪表盘,像在摸一只老狗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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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郊外的废墟
我们驶到一处拆迁区。黑暗中,半截楼像断骨,风一吹,塑料布哗啦啦响。韩建国停下车,下去抽烟。
“这地方以前是我送柳如烟回家的小区。”他说,“她那时候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