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孤独不是花开的声音,而是夜里的风。
赵梅在新区照顾孙子,偶尔打电话问他吃没吃好,他总说“挺好”,挂了电话就去灶台热剩饭。村里人都说他命硬,谁家出丧他都帮着抬棺、封坟。可夜里喝醉时,他也常一个人对着风哭,说:“人啊,活着比死还难。”
他的确“活着”。活得像风里的灯,不灭,但也不亮。
二:老支书的夜
夜在兰河的村庄总是来得快。白天还在地里吆喝的马长河,等太阳一落,整个天地就沉下去了。风从祁连山那头刮来,穿过田埂、过水渠,吹得塑料膜“啪啪”响。远处的狗叫,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这个时候,村子安静得像被掏空了。
长河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炉火已经灭了。他喜欢夜,夜能让人想事。他点上旱烟,烟丝噼里啪啦地燃着,一阵火光照亮他脸上深深的皱纹。皱纹像干裂的土地,藏着太多往事。
他做过村支书,这在村里是头等体面事。那是2005年左右的事。乡里搞“整村推进”,要打造“新农村示范区”,上面来文件,说要“修公路、打机井、建沼气池,全面实现小康”。他听了心里热得发烫,觉得自己也能干出点大事。
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儿子在新疆,媳妇带孩子去了城里,家里冷清。工作队下乡,他是第一个举手的。别人都笑他:“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他笑:“再不折腾,命都折旧了。”
他是真心想干事的。那几年他天天跑乡里、跑县里,为了争项目、要指标。风大路远,摩托车颠得屁股都麻了,他还笑着说:“屁股麻了说明还有感觉。”他会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下给村民开会,讲政策,讲未来,讲小康。声音大得能把风压住。
“咱们得修路,得打井,得通电!要不娃娃们都跑光了。”他拍着桌子说,“咱不能一辈子穷,得跟上趟!”
村里人信他。他识字,会写报告,能跟乡里干部套近乎。乡里的人也喜欢他,说他“懂政策,会办事”。那时候他天天忙,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吃住都在工地。他喝着劣质白酒,嘴里却念叨:“这回真能把村子搞起来。”
可没想到,“整村推进”推进了三年,地修了一半,路修了三分之一,井打了三口就停工。上面拨下来的钱到乡里就薄了一层,到村里又薄一层。有人来查账,账本写得漂漂亮亮,就是对不上。他被叫去乡里谈话,回来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晚上一个人坐在村口,喝了一瓶半白酒,差点冻死在那。
第二天醒来,他就辞了职。没人挽留。有人悄悄在背后说:“他也捞了不少。”他没解释,只说了一句:“人干事,不怕背后风。”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整村推进”这几个字。
可风停下来后,他才发现,夜更冷了。
赵梅在新区带孙子,儿媳刘芳打零工,家里只剩他一个。开始他还觉得自由,想干啥干啥。可时间久了,连狗都懒得理他。白天种地、修机器,晚上就坐在院里喝酒。喝醉了,就去找人聊天。
他常去的是寡妇陈凤家。陈凤四十出头,男人出去打工死在外头,留她一个人带娃。她家就在他地头,种着玉米和苹果树。她请他帮忙修水管,修完就留他喝茶。夜里风大,灯光昏黄,两个人坐在炕边,没说几句就都红了脸。
后来,这事在村里传开了。有人笑他老不正经,他也笑:“老子活到这岁数,还怕人说?”
除了陈凤,他还帮过秀芝,帮她平地、盖圈舍。那女人比他小十岁,嘴快、手也快。一次喝多了,秀芝骂他说:“你这些年光折腾,折腾出啥了?”他愣了半天,说:“折腾出了活着。”
他对女人没什么花心的打算,只是孤独太长。夜太静,人心就乱。他说:“人到老了,想的不再是情,只是个伴。”可这种话,他只在酒后说,第二天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村里人表面上笑他,其实都理解。他帮过太多人。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去;谁家孩子上学,他帮着写申请;哪个寡妇没柴火,他半夜拉去一车。人们说他命苦,但也说:“这老马啊,是条真汉子。”
他偶尔也想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骑摩托、戴墨镜、腰里挂皮包,跑工地、跑招待所。人家喊他“马老板”,他喝一口酒就能吹到凌晨。现在他吹的风不一样了。风进屋、进棉被、进梦里,他梦见的都是旧时光。
有一年冬天,他在地头种果树。冻得手裂口子,他还说:“树要在冷里活,人才算真活。”他喜欢看雪压在树枝上,一层一层,就像岁月压在身上。
有一次顾行之来采访他,带着录音机。顾行之问:“您觉得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说:“变化?人都变了。以前穷的时候,大家心齐;现在有钱的往城里跑,没钱的往地里钻。风一来,村子就空了。”
顾行之问:“那您后悔吗?”
他摇头:“不后悔。人一辈子就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你要问我啥是幸福,我说——有人听你说话,就是幸福。”
夜又深了。风从门缝钻进屋,炉火里的灰被吹得微微亮起。
他靠在墙上,听见远处狗在叫,像在应和他的话。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人哪,活到最后,不就是图个有人听?”
三:树下的春天
春天在兰河总是来得迟。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田地上的冰层一层层化开,露出黑色的泥土。村头的杏花冒出一点粉白,像从死地里钻出的希望。马长河在地里忙,耕地机的轰鸣声震得他耳朵嗡嗡响。他戴着一顶褪色的草帽,腰上绑着旧毛巾,手上满是裂口。没人帮他,只有机器的声音陪着他。
“地活,人就活。”他总这么说。
这一年,他六十多岁,种了十多亩地,五亩小麦,五亩果树。果树是前两年从南方买的苗,苹果、梨、杏都有。别人笑他:“你都这岁数了,种果树等得了结果?”他笑笑:“我等不到,娃能等。树是留给后人的。”
他嘴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清楚:儿子没了,孙子在新区上学,媳妇忙着打工,没人真关心这片地。可他还是种。他说:“人得有个念想,地是念想。”
他在院里搭了一个棚子,放耕地机、铺膜机、农药桶。机器都是旧的,跑起来像咳嗽。他自己修,手上油泥常年洗不干净。春耕时,他一个人干到深夜,天黑得看不清,他就在地头点个火堆。火光照着他背影,像一棵歪歪斜斜的树。
有时候赵梅打电话来,问他:“你那地又在种啥?”
他回答:“种点果树。”
她叹气:“你还折腾那干啥?身体都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