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像上了发条一样从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床上弹起,开始了紧张的“伪装”工作。
我慌慌张张地冲进次卧,将衣柜里属于我的大部分衣物,那些居家服、外套、甚至许久不穿的旧衣……统统抱出来,一件件挂回主卧那空荡已久的衣柜里。只在次卧留下了辉辉的小衣服和几件我自己的贴身衣物,制造出我们母子只是偶尔在此小憩的假象。
完成这场“空间搬运”后,我安排爸妈住在次卧,也就是我和辉辉实际睡了多年的地方。旁边那间宽敞的公婆房间,我一动没动。我知道那里虽然他们不常住了,但还零星挂着几件衣服,床头柜里或许还有杂物,最重要的是,那个装着重要物品的柜子依旧是锁着的,床上虽然收起了被褥,但枕头还摆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我最好还是别进去,以免触碰任何敏感的界限。
接着,我开始仔细整理次卧的床铺,换上了崭新、干净的被套和床单。因为深知妈妈的洁癖,我又拿起抹布和拖把,将次卧的角角落落重新彻底打扫了一遍,力求不留一丝可能被挑剔的灰尘。
忙完这些,已是中午。我一头扎进厨房,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晚上的接风盛宴,洗、切、炖、炒,像个旋转的陀螺。
下午3点多,爸妈的火车准时到站。他们执意要自己坐公交车过来,说有直达车,认识路,不想让我拉着两个孩子跑来跑去受累。我犹豫了一下,想着也好,便没有坚持。
在等待的间隙,我将给爸妈准备的新毛巾、牙刷等洗漱用品一一摆放整齐,又反复叮嘱悠悠和辉辉:“这几天要乖乖的,不要乱说话,尤其是不要和姥姥顶嘴,要听话……”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慌忙换上出门的鞋,小跑着赶到离家小区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却因为忙碌和紧张,手心微微出汗。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忐忑,那是一种混合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对父母身体状况的关切,以及深藏在心底、对接下来几天共同生活能否平静度过的巨大忧虑。
重逢的瞬间,喜悦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预先的担忧。看到爸妈身影的那一瞬间,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开心与雀跃。
爸爸走在前面,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蓝黑色呢子大衣,身形似乎比记忆里更圆润了些,头发里掺杂了许多刺眼的白发,步履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笨重。我一眼就注意到他脚上穿的还是我几年前给他买的那双早已过时的运动鞋。他手上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还有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
妈妈跟在后面,身上是一件厚重的米灰色呢子外套,使得她本就瘦小的身材莫名的看着臃肿。长满皱纹的脸上带着见到我后的笑意,头上戴着一顶枣红色的毛线帽,却遮不住鬓边肆意生长的白发,整个人看起来比视频里更显沧桑。她也吃力地拎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塑料袋,蹒跚地向我走来。
“爸~妈~”我迎上去,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哎~”他们同时应着,妈妈的笑容更深了。
简单的招呼过后,爸爸便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像是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我则赶紧接过妈妈手上所有的袋子,其中一个异常沉重。
“这是什么东西呀,这么重?”我掂量了一下问道。
“刚给你买的蜂蜜,还有去找油磨坊打的香油,香得很……”妈妈连忙解释,带着点献宝似的语气。
“不是跟你们说了嘛,不让带东西,这边什么都买得到。”我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我的话还没落音,前面爸爸远去的背影就丢过来一句话,语气里满是熟悉的抱怨与不耐烦:“说了不让她带,贱!她非要拿,像是这边买不到一样!”那个“贱”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吐字清晰,我也听得格外真切,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才团聚的温馨。
“你个傻逼!我懒得跟你说!……”妈妈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立刻激动地跳脚,脸涨得通红,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和更激烈的言辞,去回击、去挽回那个“贱”字伤掉的尊严。
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附和爸爸,也没有安慰妈妈。只是默默地接过所有东西,然后空出一只手,拦下了她正激动地指向爸爸背影、伴随着咒骂的手臂。
我早就习惯了。这本就不是一个和睦的家庭,这种充斥着贬低与反击的对话模式,是我成长过程中最熟悉的背景音。
车站旁一时间好不热闹。有路人驻足观看,有人窃窃私语、品头论足。我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荒谬的疑问:你们这些围观的人,真的都能听懂这方言里的恶意与伤痛吗?
妈妈在我的阻拦下,骂声渐歇。她刚停下,注意到我把她手里的东西都拿了过去,立刻又换上了一副关切的口吻:“哎呀,怎么能都让你拿,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