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也爱你,妈妈!你要去哪里?”
我大声地哭喊起来,拔腿朝她消失的地方狂奔,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光向我扑来,吞噬了脚下的粉笔格子,我弯下腰捂住眼睛,我看不清自己的指尖了。
“不要丢下我!妈妈——!”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喉咙里还残留着梦中呼喊的余音。
我的一只手半伸向空中,顺着指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天花板,泛黄起皮的样子就像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后脑勺的触感坚硬,周围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像是发霉的墙体和消毒水味融杂在一起产生的,有点令人反胃。我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身体下铺着浆洗得发硬的床单,盖着的毯子完全不应季,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我的皮肤。周围还有好几张铁架床,被子微微隆起,房间里显然不止我一个人。
这不是我的家。
这个认知像一块滑进胃里的冰,我凭借着本能爬起来,迅速忘记了躯体上的寒冷。我为什么在这里?妈妈呢?有坏人把我抓走了吗?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不能让妈妈担心。
几乎没有再思考什么,我赤脚踩在地面上,向房间里唯一的那扇门跑去,甚至顾不上寻找鞋子。走廊又长又暗,两侧是许多扇一模一样的房门。我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就像一只被惊扰的幼兽,冰凉的石板地面刺痛了我的脚心,我难得没有喊痛。
我在黑暗里胡乱转了很久,肺部被寒冷且不流通的空气充斥着,火辣辣地发疼。即将跑得力竭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一个阴暗的大厅里,周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我的注意力已经被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大门吸引了,门缝里透出隐隐约约的天光。
我冲过去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瞬间,刺骨的气流就包裹住了我。外面是一个铺满白雪的院子,更远处是高高的围栏和又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对开大门。仔细看去,它并没有落锁。
我连发抖都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里燃起希望的火焰,立刻向外面跑去。细小的冰碴硌着我裸露的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的心里只有回家这个念头。妈妈一定还在等我,我很乖的,我不能让她担心,回家就可以穿上厚实柔软的羊毛袜了,可以嗅着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气喝她泡给我的蜂蜜玫瑰茶,可以继续和妈妈玩跳房子的游戏……
就在我握上落了雪花的铁栏杆的一刹那,一只大手从后面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想跑到哪儿去,小野猫?”一个比雪还冷的、带着强烈不耐烦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吃痛的同时惊惶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制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她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灰眼睛向下瞟着我。她的脸拉得很长,唇角下垂的嘴紧紧抿着,浑身散发出一种令我畏惧的气息。
放在往常,我根本不敢跟这种陌生人说哪怕一个字。但对陌生环境的抵触和对回家的急切渴望使我战胜了恐惧,我大声尖叫起来,试图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只要有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被坏人抓住了,就可以解救我。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回家?”女人嗤笑一声,手上力道更重,像提溜鸡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有家的话还会来这儿?这就是你的家,小孤儿!”
孤儿?这个词使我怔住了,蔓延着烈火的记忆终于复苏,燃烧的夜晚、妈妈的叮嘱、绝望的哭嚎、强光刺目的梦境……妈妈已经死了,和爸爸一起在爆炸中离我而去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
我真的变成孤儿了。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我的挣扎减弱了一些,但对孤儿院和这个女人的恐惧还是让我继续用哑了的嗓子吼着,我宁死都不要再回到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救我!”
“救你?”女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大步跨入方才那个黑漆漆的大厅,松开手把我丢到地上,动作里看不出任何一点怜悯,“没有人会来救你,别打鬼主意,你以后别想离开这儿,再敢跑,我就把你关进地下室!那里满地都是老鼠,你就去跟它们做伴吧!”
我趴伏在地上,扭头用害怕又愤恨的眼神瞪着她。她的目光落在我被雪照亮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像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似的,使她猛地皱紧了眉毛,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啧,长了张小白脸,却搞出来块这么个玩意儿……”她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却没有降低音量,反倒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听着,小怪物,现在立刻回到你的床上,要是再喊,我就真的把你关进地下室!”
小白脸?玩意儿?怪物?
我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被遗忘的烧伤在此时灼痛起来,我差点忘了还有它的存在。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我被这几个侮辱性的词语冲击得完全丧失了理智,我用流泪的眼睛狠狠瞪着她,用最大的音量喊叫起来。
“疯,疯子!你才是怪物!”
我的声音在大厅里反射出几道音波,某个地方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跑出来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人,她们诧异的神情在看见地板上的我后瞬间变成了然的神色。我讨厌她们这种表情,我讨厌这里。
“把她关到地下室去,关一天再放出来。”女人转过身,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开了,“好久没见过这么疯的丫头了,不知道她那死了的父母怎么教的……”
有人走过来,一人一边攥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板上拉了起来。我不再挣扎,任由她们像拖动一件破烂的行李一样,把我粗暴地向地底下拖去。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白灰,这是没有止境的雪季。
妈妈再也不会等我了。
①英国童谣,译文为:
小小知更鸟
坐在铁轨上
摇啊摇,摇摇头
摆啊摆,摆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