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捏着纸条,墨渍从宣纸细腻的纤维间丝丝缕缕地攀爬上你的指腹,微凉的触感里,你忽然笑了,至少你知道了李修明日会去哪里。
饱经风霜,行过长夜,可他到底还是当年初见时,那个风光霁月的李十六。
你打扫了相依震荡制造出的齑粉,装滑腻膏的瓶子已然碎裂,里面浅黄色的膏体濡湿了床单。
看上去如果不马上处理的话,恐怕将会留下难以去除的污渍。
可是你此刻实在无心顾及这些,只将脏污的床单被褥胡乱裹成一团后堆到角落,换上了新的床品。
阳光与皂角的温暖气息漫上来,轻轻笼罩住你,然后你发现你失眠了。
你辗转反侧心绪久不能静,于是索性起身,决定换个地方消磨这漫漫长夜。
因为宵禁的缘故,长安城的夜晚总是比别处显得更加肃杀。
金吾卫整齐划一的鎏金鳞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凛冽,如移动的星河穿梭在沉黑的街巷。
青灰色的城砖被风霜磨的温润,城角阁楼飞檐翘角上的吻兽默默地凝视着这片沉寂的大地。
沉重的头盔限制了金吾卫的视线,他们的目光仅能扫过街巷地面与两侧高墙,全然未曾留意角楼的六角亭上。你立在飞檐之上,玄色大氅与夜幕融为一体,没有人能够发现你,除了那群令人讨厌的凌雪阁。
黑色的皮衣紧紧勾勒出他挺拔苍劲的身姿,玄色劲装外覆着银纹暗甲,标志性的赤红领巾松松绕颈,垂落的边角在夜风碎雪中微扬。
一根红绳束住他利落的短发,下颌线在耳侧护耳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凌厉,雕刻出了一张历经沧桑的脸。
意外的是,他将手里的链刃交叠用双手捧起,做了一个缴械的姿势,看向你的眼底并没有丝毫恶意。
你提起轻功让开了六角亭最中心的尖角,与他站在了对立的角檐上,他开口便是自我介绍:“杨大人您好,在下姬十九,您也可以叫我姬临川。”
你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姬临川并不介意你的沉默,还自认为友好地冲你笑了笑。
可以看得出来,他平日里一定不苟言笑,因为这个嘴角上扬的简单动作,在他的脸上实在是显得有些诡异,恐怖到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方才……我听到了杨府内激荡的琴声,于是无意间想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小道传闻。”
“传闻说,月余以前,曾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新贵杨涟大人,用一生的锦绣前程,从天牢里换走了一个重伤濒死的人。”
你的眼神“唰”地冷了下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你想做什么?”
“别担心。”他屈膝盘坐下来,将武器放在了一旁,红色领巾的尾角乖顺地匍匐在青色瓷瓦上,他的语气很是诚恳,“如您所见,我并没有恶意,只是长夜漫漫,想和杨大人聊聊天罢了。巡夜是金吾卫的事,凌雪阁从不越俎代庖。”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城楼:“等过了年,就是在下四十二岁的生辰了。我在凌雪阁内还算长寿,偷生至此,也见过不少奇闻轶事,可有一件事,我却始终想不明白。杨大人博文广识,能否也为在下解惑一回?”
他转头看向你,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杨涟大人,您说……西域胡人,真的也会有情爱吗?”
他的视线掠过你,又落回远方盘踞在黑夜中的城楼。
你不知道姬临川到底想问什么,他像是在说你与李修的事,又像是在透过你,诉说他人的陈年旧事。
或许是他身上的萧瑟太过恸人,你竟也有几分感染其中。
“我不知道。”
半晌后,你干巴巴地说。
你曾见过那些住在遥远沙漠里的西域精灵,他们美丽而强大,有着最原始的野性,更有着能够轻易沟通日月的血脉力量。
事实上你真正接触过的“西域胡人”只有李修,然而李修是个混血,更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过情爱,所以你并不能回答姬临川这个问题。
但其实姬临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你的答案,他只是背对着你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弯残月渐渐西垂。
“雪停了。”许久之后,他轻声说。
雪停了,落在大氅上的残缺雪沫已经化成了细密的小水珠,风过,便什么都不见了。
姬临川站起身,你下意识地将青雀无尘戒备在身前,他见你这般模样,又温和地朝你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过防则孤,心宁则安。杨大人,姬十九祝您得偿所愿。”
姬临川离开了,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东方渐晞,天际亮起一抹白。
你立在角楼飞檐之上,终于在长街的尽头,看到了那个用白色兜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