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扑簌簌地,像是要把整个北京城都裹进一床巨大的、冰冷的棉絮里。八宝山的某个告别厅外,车辆无声地滑入、停稳,走下一个个裹在深色大衣里的身影。他们表情肃穆,步履沉稳,彼此颔首致意,眼神却在空气里短暂交接,交换着心照不宣的信号。苏惠生于寒冬,死于寒冬。她曾说过,幼时在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全靠身体里一小簇不灭的火苗,灼烧着周遭漫无边际的寒意。如今看来,她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只是最初那点用来取暖的火,后来烧成了理想的烈焰,最终,却化作吞噬她脏腑的、权力的冥火。胃癌,一种从内部开始的、癫狂的燃烧,直到将她的生命燃料彻底耗尽。告别厅内,花香混合着雪水的清冷气息,压不住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的粘稠氛围。挽联与花圈堆叠,上面的名字和头衔一个比一个显赫,挽词也一篇比一篇崇高——“杰出的女性”、“忠诚的战士”、“理想的践行者”。她像一尊被话语精心包裹、供奉起来的神像。她的父母,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老妇人手里攥着一方旧手帕,干涸的眼窝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是茫然地望着女儿遗像上那张定格的笑脸。老爷子紧紧抿着嘴,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风霜刻下的、无声的控诉。真正心疼她的人,在这里,却像两个误入庄严剧场的、无声的影子。陈明远站在家属的位置,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愈发清癯冷峻。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眼神,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痕迹。轮到他致悼词,他走上台,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他回顾她的才华,她的坚韧,他们“共同奋斗的岁月”。最后,他提到了他们的关系,用了一个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庄重,也格外刺耳的词汇:“……苏惠同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密战友。”话音落下的瞬间,底下那片静默的“哀悼”之下,暗流骤然汹涌。几乎能捕捉到几声极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气息变化。无数个声音在心底同时响起,带着冰冷的讥诮:“亲密战友?床上交战吧。”那是一种混杂着鄙夷、嫉妒和某种下流快意的集体心照。他们将这场权力与情感交织的残酷博弈,简化成最原始的□□关系,以此获得短暂的、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感。然而,这丝讥笑并未持续太久。一种更深刻、更冰冷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他们看着台上那个失去“战友”却依旧掌控着巨大权力的男人,看着照片上苏惠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布满挣扎、最终归于沉寂的眼睛,一个令人惊悚的问题,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每个人的心底:这位曾满怀理想、最终被内部的火焰焚烧殆尽的“战友”,她的今日,会不会就是我的明天?高悬于他们所有人头上的权力之剑,在斩碎了苏惠的理想之后,下一个,会焚烧谁的理想?又会腐蚀谁的秩序,将谁也拖入这无声燃烧的地狱?会场的气氛,从虚伪的哀悼,到隐秘的讥讽,最终滑向了一种沉重的、物伤其类的恐惧。他们既是权力的参与者,也可能成为权力的祭品。苏惠的一生,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们所有人华丽袍服下,可能早已开始溃烂的疮口。江涛平,陈明远潜在的政治对手,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虚伪的悼词,心底的讥笑,以及最终弥漫开来的、沉重的恐惧。他的目光掠过台上沉痛的陈明远,掠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同僚,最终,落在了自己身边那个年轻男秘书的脸上。秘书正沉浸在一种恰到好处的悲戚与对领导的关心中,眼神里满是纯粹的、未经世事打磨的忠诚,或许,还有一丝对那个传说中“苏惠前辈”模糊的惋惜。江涛平看着这张尚且干净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微不可察的怜悯。这怜悯是给谁的?是给这个年轻人——他终有一天,也会被这无形的机器打磨,变得和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或许,也会在某一天,点燃自己,或者被点燃?还是……在可怜他自己?可怜他自己,也早已是这祭坛上一员,不知何时,那冥火也会在他体内,悄然燃起。他轻轻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充满花香的空气,觉得肺部一阵刺痛。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掩埋一切,包括那些燃烧过的痕迹,和那些正在悄然滋生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