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翌日清晨,程瑾踩着晨鼓踏入署衙时,额角尚因宿醉隐隐作痛。她悄悄揉了揉太阳穴,暗叹喝酒误事。
画卯完毕,她步入补阙与拾遗共用的公房。但见屋内已有数人端坐,正埋首于成堆的文书间,只闻纸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靠窗东首坐着左拾遗崔进,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子姿态闲适,衣袍整理得一丝不苟。相对的西首,右补阙苏志坐得笔直,这位科举进士出身的官员眉宇间自带一股勤勉之气。
这二人,一个因同属世家圈子而对程瑾天然亲近,另一个则因赏识她的才学与勤勉而另眼相待——或许也因她家道中落,心生几分恻隐。虽彼此间因出身理念不同而暗存较劲之意,待她却都颇为友善。
程瑾走向自己的案几,经过崔林身边时,被他用奏卷轻轻拦了一下。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崔林挑眉笑道,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们程补阙可是从来都是第一个到值的,今日竟踩着鼓点来——昨夜莫非是跟怀弈他们喝多了?”
程瑾无奈一笑:“瞒不过崔兄。”
“我就知道。”崔林了然地点点头,“定是王砚之那小子撺掇的。他那酒量……”说着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可不是,”程瑾想起昨夜情形,也忍不住笑了,“最后是我和怀弈扶他回去的。”
“我听说了。”崔林压低声音,“他跟我堂妹定了亲,上次家宴也是这般,三杯下肚就找不着北了。”他摇摇头,收起玩笑神色,将一叠文书推到她面前,“罢了,且先处置公务吧。”
程瑾在案前坐下,看着那叠厚厚的祥瑞奏章,宿醉的头疼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她正欲静心阅看,却听邻座的崔林搁下笔,拿起一份奏抄对着苏志的方向,语带调侃地低声道:“这已是今日瞧见的第三桩‘祥瑞’了。前有麒麟现世(源自《唐会要》,门下省批复:吾恐其伪,请陛下戒之。),后有‘瑞麦盈畴’(《新唐书》多次记载“瑞麦”祥瑞)眼下这份更妙,竟是‘夏日飞雪,状呈万岁字样’。”他轻笑一声,引了句《左传》:“妖由人兴。我看皆是些献媚求进之徒,真当陛下与我等是三岁孩童么?”
苏志头也未抬,笔下不停,只平静回道:“崔兄此言未免偏颇。‘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中庸》),天人感应之事,未可轻断其伪。纵是十中有九为虚,若能得一真者以彰圣德,亦是美事。”
崔林闻言,正要反驳,抬眼瞧见程瑾,立刻转而笑道:“子玉,你且来评评理,这夏日飞雪成字,是天道昭昭,还是人为巧妙?”
程瑾尚未完全从宿醉中清醒,便被卷入了这桩关于“祥瑞”真伪的微妙争论之中。她揉了揉仍在发痛的额角,苦笑道:“二位兄长这是在为难我了。这般玄妙之事,岂是我等凡人能妄断的?”
程瑾接过那份奏抄细看。果然是文采斐然,某县县令用了近千字描绘那“夏日飞雪,状呈万岁字样”的神迹,字里行间极尽赞颂之能事。
“如何?”崔林凑近低语,眼中带着戏谑,“这般‘祥瑞’,可要立即呈送,以悦圣心?”
以悦圣心这四个字让程瑾微微一怔。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昔日御前见陛下批阅奏章时凝神专注的身影。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看到这份奏章时微蹙的眉头,和带着冷意的“荒唐”。
“这等谀辞”,她轻笑道,“怕是悦不了圣心。”
她垂眸细看奏章所在州县,忽然想起前几日看过的一份度支司奏报。她起身至档案架前,很快找出相关文书——该地月前确实上报过春旱。
“这份奏抄就交给我处置吧。”程瑾对崔林说道,随即提笔蘸墨,在贴黄纸上工整写道:
“某县奏报瑞雪呈字。查,该地月前曾有春旱之报。”她顿了顿,想起苏志方才那番“天人感应”的言论,笔锋一转,刻意用了更务实的措辞:“窃以为,化解旱情方为实在之祥瑞,此虚文或可缓议。”
程瑾将整理好的文书送到周琰案前时,天色已近黄昏。
周琰正要将最后几份奏抄批阅完毕,见到她呈上的文书,先看了眼贴黄,目光在“实在之祥瑞”几字上停留片刻,又翻看后面附着的春旱文书。
“倒是心细。”他在春旱文书上画了个圈,“这份送去户部速办。”
待程瑾退下后,周琰对整理文书的郑明随口道:“程子玉近来进步不小。”
郑明放下手中的卷宗,恭敬回道:“确实如此。程补阙如今查阅文书时心思缜密,常能找出相关联的旧例佐证。前日处置漕运文书时,还主动调阅了三年前的河道图说比对。”他顿了顿,补充道,“省中几位老主事也常夸他,说程补阙虽年轻,处事却稳妥,交办的事从无疏漏。”
三日后,这份祥瑞奏抄,竟连带着程瑾写的贴黄,出现在了紫宸殿的御案上。
李奉璋翻开奏抄,目光掠过那些浮夸的祥瑞描写时,眉宇间已凝起一丝不耐。直至看到最后那张贴黄,读到“实在之祥瑞”一句,他眼中才掠过一抹深以为然的赞许。当目光落到末尾的署名“程瑾”二字时,他神色未动,心中却是一动。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清隽的字迹,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李奉璋仔细阅看了户部拟定的赈济条陈,取过朱笔,在批文后写了个“可”字。沉吟片刻,又在奏章末尾添上一句:“门下省贴黄,切中事要,着为例。”
烛光摇曳,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放下这份奏疏,又拿起下一本继续批阅。
与此同时,靖安侯府内,程瑾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在昏黄的烛光下伏案读书,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