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眉心。烛光摇曳,将他脸上深重的疲惫勾勒得更加分明。他知道,仅仅陈述困难是不够的,必须让那些远在舒适城堡里的大人物看到“投资”的价值。于是,笔锋一转,他以一种近乎冷静的笔触补充道:“虽则微薄,但若能提供些许稳定的粮食供给,或可成为维系此地脆弱秩序、防止更具破坏性的野蛮本能滋生的有效基石。教化与面包,于此地实为一体两面。”最后,他以无可挑剔的谦卑口吻,恳求“阁下慷慨赐予微不足道的物质支持,以期夯实此初现之微光赖以存续的地基”。
门轴发出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老马丁像一道被月光投射出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他手里捧着一罐教会日常所需的、烟气浓重的劣质灯油,步履间带着常年服侍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轻缓。当他浑浊的视线落在伏案疾书的阿尔贝特身上,以及那几张写满字迹的信纸时,他干瘦的身形有瞬间的凝固。那双见过太多主祭来了又走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混合着悲哀与无力的情绪所淹没。他默默地走到油灯旁,动作机械地添着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扫过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符号组成的行列。他的嘴唇在花白的胡须下无声地蠕动了几下,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分明刻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与认命般的失望——又一个无法忍受此地贫瘠,准备另谋高就的年轻人。他甚至能想象出信中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无非是强调此地如何不堪,如何需要“调任”至更“合适”的教区。
“马丁先生,”阿尔贝特忽然抬起头,烛光在他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眸子里跳跃。
老马丁吓了一跳,添油的手微微一抖,差点碰翻油罐。他慌忙垂下头,避开阿尔贝特的视线,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我在给因斯特伯爵写信,”阿尔贝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为我们那个学习区,争取一些粮食上的资助。”
老马丁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像是雷击木一般僵在原地,手里提着的油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阿尔贝特,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下一刻,这个枯瘦的老人,“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枯柴般的手猛地抓住阿尔贝特沾着墨迹的袍角,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痕迹。“主祭大人……您、您……”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与之前的误解带来的羞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成语,“您不是要……要走?您真是……愿诸圣徒都保佑您!保佑您!”他像个孩子般呜咽起来,仿佛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阿尔贝特心中一震,急忙弯腰,用力将这轻得可怜的老人扶起。“不是离开,马丁先生,我从未想过离开。”他扶着老马丁颤抖的手臂,让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这时,阿尔贝特注意到,即使激动如此,老人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偷偷瞄向桌上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他瞬间明白了——老马丁不识字。那些承载着希望与请求的墨迹,于他而言,只是一堆神秘而无意义的符号。
一股深切的怜悯与责任感涌上阿尔贝特心头。他拿起那封信,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如同在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马丁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认字。不需要很久,你就能自己读懂这封信,读懂任何你想读懂的东西。”
老马丁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被巨大恩赐砸中的无措。他看看阿尔贝特,又看看那封信,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抬起,悬在信纸上方寸许之地,却终究没敢落下,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了这神圣的载体。
阿尔贝特用手指着信纸末尾的一行字,清晰而缓慢地念道:“你看这里,我写的是——‘知识需以面包为伴,方能于此地扎根。’”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试图落入老人干涸已久的心田。
老马丁呆呆地听着,嘴唇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水汽覆盖。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几乎将上半身折成两段地,向阿尔贝特行了一个礼,然后脚步虚浮地、像梦游一般退出了房间。
当夜,极度的身心疲惫让阿尔贝特很快沉入不安的睡眠。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一丝微光和人息。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浓重的夜色,他看到老马丁佝偻的身影去而复返。老人就着桌上那盏即将熄灭、灯火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并没有拿起信,只是佝偻着背,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极其专注地抚摸着信纸上那些他依然无法理解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的形状刻进心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一滴,两滴,恰好落在“面包”与“扎根”那几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而湿润的痕迹。
翌日,按照惯例,每月中旬老马丁需要去镇上采购教会所需的物资——主要是最便宜耐燃的灯油和偶尔用于圣礼的廉价蜡烛。在镇上那家唯一的、货物上蒙着薄尘的杂货铺里,他照例买好了灯油和几根细小的、以动物脂肪制成的、燃烧时带着呛人烟味的普通蜡烛。付钱时,他盯着近几年剩下的铜币看了良久,眼中闪过挣扎、不舍,最终化为一种决绝的平静。他将它们和教区的采购款一起,郑重地放在落满灰尘的木质柜台上。
“再加几截那个。”他指着柜台角落里一小捆与周围劣质货物格格不入的蜂蜡蜡烛,声音沙哑。那是店里最昂贵的一种,据说燃烧时明亮而稳定,几乎无烟,还带着淡淡的蜂蜜清香。
店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取下一截递给他。老马丁伸出那双布满劳作痕迹和老茧的手,接过那截蜂蜡蜡烛。他将这截蜡烛与其他物资分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
夜里,当阿尔贝特再次于桌前坐下,准备继续他可能徒劳的努力时,他发现在那盏依旧昏暗的油灯旁,多了一截崭新的、乳白色的蜂蜡蜡烛。
那封沾染着荒野泥土与贫穷气息的信函,经由数道恭敬的传递,最终落在约翰管家戴着白手套的手中。
林间空地的光线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莱昂纳斯·冯·帕萨特侯爵刚刚完成一场无可挑剔的狩猎。一头壮年雄鹿倒毙在苔藓间,箭矢精准地没入心脏部位,终结得利落而优雅。
"大人。"约翰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寂静,他躬身,将信函平稳递上,"马洛卡农地区的呈报。"
莱昂纳斯漫不经心地接过,指尖挑开那枚用料廉价的火漆。目光懒散地掠过信纸,当触及落款处"阿尔贝特·丘基斯"的签名时,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约翰适时地低声补充:"就是那个。。。在安特瓦内特伯爵沙龙里惹出些议论的乡下教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轻蔑,仿佛在提及什么不洁之物。
莱昂纳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信纸上,但约翰敏锐地捕捉到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他立即调整了措辞,声音里添了几分谨慎的试探:"据说他在那个贫瘠教区搞了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哦?"莱昂纳斯终于抬起眼,灰蓝色的眸子在林间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约翰微微垂首,语气已然带上了应有的尊重:"阿尔贝特教士在信中恳请一些粮食资助,为了他建立的。。。学习场所。"
莱昂纳斯将信纸随意递回,仿佛那是什么沾了灰尘的物件。"因斯特最近不是在四处展示他过剩的仁慈么?"他的声音带着狩猎后特有的慵懒,"转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
"需要以您的名义额外资助吗?"约翰谨慎地问。
莱昂纳斯的目光投向林隙深处斑驳的光影,那里明暗交错潜藏着蛰伏的猛兽——他的猎物。良久,约翰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莱昂纳斯独自站在林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他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位天真的教士发现,他所乞求的每一粒粮食都要经过因斯特那沾满铜臭和虚荣的手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浮现出怎样的神情。这也许会比残杀一只雄鹿更让他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