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原本已准备像厌倦了任何一件短暂引起注意的玩具般,从这“趣物”身上移开,虽然这个准备或许有点久了。
那位博学的先生,趁着无人与他攀谈、周遭注意力被一位引吭高歌的阉人歌手吸引的间隙,极其迅速镇定地,从身旁一张堆满精致点心的桃花心木桌上取了几块糖霜饼干。他没有立即放入口中,而是用一方看起来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的亚麻布手帕,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将它们包裹好,然后飞快而灵巧地塞进了自己那件宽大教士袍的深处。
莱昂纳斯修剪得极好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向上挑动了一下。阿尔贝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的神情,专注而坦然,没有丝毫的鬼祟或贪婪,更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为了几块在宴会上无限量供应的、微不足道的点心?他不介意赏赐给他更诱人的,只要他开口,就像这场沙龙中的所有人一样奉承。他赌西奥兰赛的庄园,来这场宴会的都殊途同归。
就在他无聊的缓慢思考时,如同影子般始终侍立在他椅后的汉斯,再次无声地微微俯下身,干燥的嘴唇靠近他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下暗河的流水,恰好只够他的主人听见:
“爵爷,您是在观察那位丘基斯先生吗?”汉斯的语气里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纯粹是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客观事实。不是提问,不用回答。“他的举止似乎…与场合有些许不符。需要我去委婉地提醒他注意一下仪态吗?”
莱昂纳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他慵懒的坐姿。他的目光终于从阿尔贝特身上彻底收回,重新投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变幻莫测的火苗比满厅的活人更能吸引他。他没有回答汉斯关于“提醒仪态”的提议,反而用一种仿佛梦呓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他刚才…进来之前,似乎在和马厩那边的老卡威洛施说话?”
汉斯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以示对主人惊人观察力的敬佩与顺从。“您的目光总是如此敏锐,爵爷。是的,丘基斯先生似乎…对底层仆役抱有某种…不合时宜的同情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据马夫们说,他时常会与他们交谈,询问些家长里短。”汉斯的措辞谨慎而中立,但“不合时宜”四个字,已清晰地划出了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界限。
莱昂纳斯沉默了。他端起那只一直被他圈在手中的水晶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复杂果香与单宁涩感的液体滑过喉咙,一个能与仆人平等交谈、记得他们名字、甚至会“偷拿”点心——他此刻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学者……这个形象与他认知中所有关于学者、教士甚至平民的模板都对不上号。他像一幅拼图中强行塞入的错误碎片,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和谐。他不需要不和谐。
片刻的沉寂后,他像是驱赶一只在耳边萦绕的、并不真正构成打扰的飞虫般,用那只没有持杯的手的指尖,在铺着厚重丝绒的扶手上,轻轻挥动了一下。
“不必。”他吐出两个清晰而冷淡的音节,彻底终结了关于“提醒仪态”的任何可能性。
当沙龙的气氛在酒精与音乐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浓稠,那位以嗅觉灵敏、谄媚技巧高超而著称的因斯特伯爵,像一条嗅到特殊气味的猎犬,凑到了莱昂纳斯的椅旁,试图寻找能取悦这位难以捉摸的侯爵的话题。
“尊贵的大人,”因斯特伯爵脸上堆起精心计算过的、足够热情又不显过分谄媚的笑容,他肥胖的手指间夹着一只同样满溢的酒杯,“您不觉得,今晚的沙龙,因为那位…嗯…丘基斯先生的存在,而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吗?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怪人’,不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目光试探性地在莱昂纳斯没有表情的脸上逡巡。
见莱昂纳斯没有立刻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因斯特伯爵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分享秘密的姿态:“我碰巧听闻,主教区那个主祭的位置,因为各方争执不下,至今还空悬着…您说,若是让这样一位…‘行走在人间的圣人’上去,未来的沙龙聚会,岂不是会平添许多…持续的‘光彩’和谈资?”
他刻意在“行走在人间的圣人”和“光彩”这几个词上,加了微妙而扭曲的重音,其用意昭然若揭——他们将阿尔贝特视作一个高级的、可持续提供讽刺与娱乐价值的活体展品,一个可以用来搅动死水、并从中渔利的奇妙棋子。这提议本身,就是一场包裹在糖衣下的、极其恶毒的权谋游戏。
莱昂纳斯的目光再次游移开,越过因斯特伯爵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墙与彩绘玻璃,再次清晰地“看到”那个在昏暗马厩灯笼微光下,将手帕包裹的点心递给满身污秽、眼神浑浊的老马夫卡威洛施的身影。那个画面,与他眼前这片虚华精致的浮世绘,形成了如此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混合着些许残忍与更多无法言说的期待的情绪,在自己那潭死水般的心底幽幽地滋生出来。他被抛入权力与世俗的汹涌漩涡中心后,究竟会怎样。即使这份好奇或许并不比圣餐是的胡思乱想要高贵多少。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眸子,重新聚焦在因斯特伯爵那张因等待而略显紧绷的脸上。莱昂纳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与慵懒的腔调,仿佛在决定今晚是否要多点一道甜品般,低声说道:
“随你。”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因斯特伯爵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混合着释然与计谋得逞的胜利笑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幅度大得近乎夸张:“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方向,大人!”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退入人群,像一滴融入油锅的水,立刻开始了他兴奋而隐秘的操弄。
莱昂纳斯再次独自留在了他的扶手椅构成的孤岛上。沙龙的喧嚣依旧,阉人歌手的高音依旧在华丽的穹顶下盘旋,酒杯的碰撞声与笑语声织成一张绵密的网。但此刻,在他耳中,这些声音仿佛都退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年轻的阿尔贝特还不知道,明天将会是他到任西奥兰赛的马洛卡农的第一天,正如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游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