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很久。他仿佛已经听到了电话那头陈念的哭声,那声音软软的,带着委屈和恐惧,一声声喊着“爸爸,救我”,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甚至能想象出陈念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缩在某个角落里,哭得肩膀发抖,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可裤兜里的现金还在硌着他的手心,那五千块钱的重量,还有虎哥凶狠的眼神,之前被打的疼痛,都在告诉他:不能接。接了,就意味着要管,要失去这到手的钱,甚至可能招来更大的麻烦。他的手指颤抖着,最终还是按下了拒接键。屏幕暗了下去,屋里又恢复了黑暗。可他还是不放心,又颤抖着手关机,把手机用力扔到了角落里,手机撞墙的闷响还在屋里回荡,像一声微弱的哀求,很快就被酒精的浊气淹没。陈强瘫在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进胡茬里,刺得皮肤发麻。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叠现金还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厚厚的一沓,被他攥得温热,钞票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带来一种粗糙又踏实的触感——这触感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心里的慌乱。
可那“念念”两个字,还在他的视网膜上跳动,像两颗烧红的火星,烫得他眼睛发疼。他闭上眼,却更清晰地想起陈念小时候的样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尖够他手里的糖果,小手软乎乎地抓着他的食指,声音甜得能拉出丝:“爸爸,你什么时候陪我去公园啊?”那时候他还没离婚,工厂的效益不算差,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带陈念去买草莓味的冰淇淋,看着她把嘴角沾得脏兮兮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别想了,别想了!”陈强猛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些回忆甩出去。他抓起桌上的酒瓶,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可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离婚那天,陈念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死死拉着他的裤腿,指甲都快嵌进他的肉里,喊着“爸爸不要走,我跟着你”,他却狠狠甩开她的手,任由她摔倒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是她妈逼我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要不是她妈嫌我穷,要跟我离婚,要带着她改嫁,我能变成现在这样吗?”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她跟着那个男人过好日子,哪里还记得我这个爹?”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她记得!她刚才还打电话给你!她在求你救她!”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想起虎哥刚才的话,想起虎哥手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想起自己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肋骨断裂般的疼痛,想起房东天天催租的嘴脸,想起菜市场小贩把他赶出来时的鄙夷眼神。“我管不了!我也不能管!”陈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虎哥是什么人?我惹得起吗?我去救她,我能怎么办?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能打得过虎哥的人吗?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她,我自己也得完蛋!”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现金,那厚度让他稍微安心了些。“这五千块,能交三个月的房租,能买十斤散装白酒,能让我不用再去工地上搬砖,不用被太阳晒得脱皮,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他开始给自己找更多的理由,“陈念命好,她妈有钱,说不定她只是一时糊涂,跟虎哥闹着玩呢?说不定过几天她就自己回来了,根本不用我操心。”
可这种自我安慰像一层薄冰,一戳就破。他仿佛听到了陈念在电话那头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带着绝望和恐惧,一声声“爸爸”,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坐立难安。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手里的酒瓶也跟着晃动,酒液洒了出来,溅在满是油污的裤子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催眠自己,“是她自己不听话,非要跟虎哥混在一起,是她自己找的麻烦。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妈不让她跟我亲近,是她自己选择了那条路。”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前妻,推给了陈念自己,推给了这糟烂的生活,唯独不肯承认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过,也曾对陈念许下过承诺,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保护她一辈子。可现在呢?他连接女儿一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连为女儿挺身而出的骨气都没有。他只是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靠着酒精和金钱麻痹自己,靠着逃避和自我欺骗苟延残喘。
愧疚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虫子,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啃噬着他的良知。他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股酸水从喉咙里涌上来,带着酒精的臭味。他只能再次拿起酒瓶,猛灌起来,试图用酒精淹没这些虫子,淹没那些让他痛苦的回忆和愧疚。
酒液一瓶接一瓶地灌进肚子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陈念站在他面前,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小裙子,眼睛亮晶晶的,却带着泪水,问他:“爸爸,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救我?”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陈念却突然消失了,变成了虎哥凶狠的脸,对着他冷笑:“陈强,你真是个懦夫,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他嘶吼着,挥舞着拳头,却打在了空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踩着空酒瓶,“哐当”一声,又跌坐回去。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屋里的酒精味已经浓得化不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困在里面。他的眼神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麻木,刚才的挣扎和愧疚,都被酒精一点点吞噬。他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嘴里还在含糊地嘟囔着:“不是我的错……我没办法……念念,别怪爸爸……爸爸也是为了活下去……”
他不知道,这几句自欺欺人的话,会成为他余生都摆脱不了的枷锁。他更不知道,他这一次的冷漠和逃避,会把他的女儿,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口袋里的那五千块钱,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垮了他仅存的父爱,也压垮了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手机还躺在角落里,屏幕漆黑一片,再也没有响起。就像陈念对他最后的希望,一旦熄灭,就再也不会重新燃起。
而此刻,被虎哥控制在酒吧后台的陈念,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墙壁是瓷砖做的,透着刺骨的寒气,顺着衣服钻进皮肤里,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页面,“爸爸”两个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未接通”。
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渍,模糊了那两个字。她之前鼓足了勇气才拨通这个电话,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小时候最依赖的爸爸。她以为爸爸会接电话,会问她怎么了,会来救她。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想好了要怎么哀求他,哪怕只是让他报警也好。
可电话响了很久,最终还是传来了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她又打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父亲的冷漠,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插进她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把她最后一点希望都割得粉碎。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周围是前台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客人的笑闹声,那些声音那么热闹,却衬得她更加孤单,更加绝望。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羔羊,没人疼,没人管,只能任由别人宰割。
父权的冷暴力,从来都不是拳头,却比拳头更伤人。它是沉默,是逃避,是视而不见,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坠入深渊,却不肯伸出一只手。陈强的自私和懦弱,他的酒精和金钱麻醉下的麻木,像一张无形的网,把陈念一步步推向了更深的黑暗。而他,却在醉梦中浑然不觉,甚至还在为自己的“明智”而庆幸。
夜色更浓了,城中村的灯越来越少,只有陈强出租屋里的酒气,还在巷子里弥漫,像一道罪恶的枷锁,捆住了两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