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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木下眠并未被“抬”进来,而是由两名健仆半扶半架着,拖过了高高的门槛,勉强让他站立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衣衫破碎,满身尘土混着干涸的血迹,脸上除了新添的淤青,更多的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木子臣端坐在主位之上,面沉如水,指节一下下敲击着黄花梨椅的扶手,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敲得人心头发慌。
他久久没有开口,只是用那种混合着震怒、失望与难以言喻痛心的目光,死死盯着阶下这个让他操碎了心的儿子。
“逆子……”良久,木子臣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你今日,可还觉得风光?可还觉得,为我木家挣足了脸面?”
木下眠牵动了一下破裂的嘴角,似乎想笑,却扯痛了伤口,只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他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父亲的目光:“父亲觉得,儿子是去挣脸面的?”
“难道不是?!”木子臣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
“拖着这副残躯,去与萧家那小子当街厮斗!让人像看猴戏一样围观!木下眠,你的傲骨呢?你的尊严呢?就非要用这种方式,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吗!”
“傲骨?尊严?”木下眠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里掠过一丝尖锐的讥诮。
“父亲,从我的腿断的那一天起,这些东西,不就早已是奢望了吗?萧南风今日当众辱我,我若龟缩不出,难道就能保全木家的脸面?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让所有人觉得木家三公子是个连咬人都不敢的废人罢了!”
“你……你强词夺理!”木子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那你告诉我,动手的结果呢?除了换来这一身伤,除了让流言传得更难听,你得到了什么?得到明日的评书里,多了你这一段茶余饭后的笑柄吗!”
“我得到了什么?”木下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我至少让他们知道,我木下眠还没死!只要我没死,就还能站着。我们木家,还有我,我还是那个,还是那个……”他想说出那四个字,但还是哽咽住了。
那个“天下第一”,始终是没有再从他的口里说出来。
木子臣看着他这副模样,胸口剧烈起伏,那剧烈的咳嗽似乎又要涌上来,被他强行压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怠:“滚下去……给我滚回你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踏出一步!好好想想,你究竟……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木下眠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晦暗不明,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在仆人的搀扶下,沉默地、一瘸一拐地转身,消失在堂外的夜色里。
仅仅一天之后,木府三公子与萧南风当街斗殴、并被狼狈抬回的消息,果真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临浔的大街小巷。在临浔某处茶馆中,一个小有名气的“说书人”正在评说此事:
他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听众胃口,才继续道:“诸位可莫要看他后来落魄,想当年,这位爷也是名动四方的武学奇才!刚及冠便打遍同辈无敌手,那可是武林榜上响当当的人物,报出名讳都能让小儿止啼的——‘李不言’!你们可曾听说过?”
说书人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手指直接点向一个面露茫然的年轻看客:“喂!那个穿蓝布衫的后生!你杵在那儿发什么愣?难道也没听说过当年那名震江湖的‘李不言’?”
他见对方依旧懵懂,不由拔高嗓门,恨铁不成钢般地强调:“就是那《青云谱》上曾经独占鳌头、风头无两的李不言啊!”
不待那年轻人反应,他已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仿佛亲眼所见:“嗨呀,提起那会儿,谁的风头能盖过萧家的南风公子?人家十三岁便被誉为绝世天才,惊才绝艳!据说他与李不言初次较量,就只用了轻飘飘的一掌——”
说书人猛地挥臂,袖袍带风,模仿着那惊鸿一击,“就这一下!打得那李不言是连退三步,面色煞白,当场便输了阵仗!”
他话锋一转,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前排茶客脸上:“可要说真正厉害的,还得是木府那位三公子——木下眠!他与萧南风堪称一时瑜亮,可那《青云谱》头把交椅,木下眠却像焊在了上面,任凭萧南风如何惊才绝艳,始终被压过一头!”
“你们是不知道,那位萧大公子,自幼便是众星捧月、金尊玉贵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心里那股子邪火,那份天之骄子的自负与不甘,怕是早就对木下眠恨得牙痒痒了!”
茶馆角落里,一位身着素白长衫、气质清冷的男子正独自品茗。
他闻得“木下眠”三字时,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此人,正是傅相见。他垂眸,杯中茶叶沉浮,一如某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
说书人的话语,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的思绪。他无意再听这些被添油加醋的江湖传闻,轻轻将几枚铜钱放置茶桌上,起身离开了喧嚣的茶馆,向着他临水而建的“停云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