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通史》的编撰
白寿彝教授和《中国通史》[1]
1999年3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国通史》的最后一卷,即第十二卷。至此,以白寿彝先生为总主编的12卷本、22册、1400万字的《中国通史》,历经20个年头的研究和撰写,终于全部出版。
1999年4月26日,北京师范大学举行“祝贺白寿彝教授九十华诞暨多卷本《中国通史》全部出版”大会。会前,白寿彝教授接到了江泽民同志写于当天并委托专人送来的贺信。江泽民同志在信中说:“……《中国通史》的出版,是我国史学界的一大喜事,您在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勤于研究,可谓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您和您的同事们在史学研究上取得的重要成就,我表示衷心的祝贺!”“我相信,这套《中国通史》,一定会有益于推动全党全社会进一步形成学习历史的浓厚风气。”[2]江泽民同志的信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中国通史》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
一、中国通史:中国史家百年的追求
白寿彝教授为什么要编撰《中国通史》?其学术背景、历史原因是什么?其主观动因又是什么?这是我们认识《中国通史》的几个前提。
20世纪开始,自梁启超1901年发表《中国史叙论》、1902年发表《新史学》,提出重新撰写中国历史后,撰写中国通史始终是20世纪中国史学家的追求目标之一。1904年,章太炎在《哀清史》一文末,附有《中国通史略例》,提出了撰写中国通史的设想和框架。此后,夏曾佑写出了《中国古代史》,陈黻宸写出了《中国通史》,章嵚写出了《中华通史》,王桐林、陈恭禄各写出了同名的《中国史》,钱穆写出了《国史大纲》,吕思勉写出了《白话本国史》、《中国通史》,周谷城写出了《中国通史》,邓之诚写出了《中华二千年史》,等等。与这些著述在撰写的时间上相交叉,范文澜写出了《中国通史简编》、吕振羽写出了《简明中国通史》、翦伯赞写出了《中国史纲》第一、二卷等,都是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中国历史著作。
新中国成立之后,翦伯赞主编了《中国史纲要》。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历经二三十年,经许多学者的努力,终成完帙。范文澜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着手修改《中国通史简编》,并陆续出版修订本。关于《中国通史简编》,刘大年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是“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系统地叙述中国历史的著作”,指出它与旧书在许多根本点上的不同。[3]蔡美彪教授继续范文澜的事业,于1994年出版了10卷本的《中国通史》。白寿彝先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着手主持中国通史的撰写工作,于1980年出版了《中国通史纲要》;又经20年的努力,于1999年3月出版了12卷本、22册的《中国通史》。这些撰述,是20世纪40年代范文澜、吕振羽、翦伯赞等中国通史撰述的继续和发展。[4]
我们通过这一极其简略的回顾,可见关于中国通史的研究和撰写,是20世纪中国许多史家的愿望和追求。而撰写中国通史之艰难,梁启超、顾颉刚、范文澜等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认识。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指出:
在整部历史中,可以划分为若干时代,如两汉、六朝、隋唐、宋元、明清;每一个时代中,可以又划分为若干部分,如人的、事的、文物的、地方的。含着若干部分,成为一个时代。含着若干时代,成为一部总史。总史横集前述四种材料,纵集上下几千年的时间。[5]
这里说的“总史”就是通史;“横集”指内容而言,“纵集”指时代而言。梁启超还认为,“总史”的成功,需要几十人分头进行研究,然后汇集起来,才有可能成功。就研究和撰述来看,梁启超所论是中肯的。
20世纪40年代,顾颉刚在评论“当代中国史学”的时候,就“通史的撰述”写道:
中国通史的写作,到今日为止,出版的书虽已不少,但很少能够达到理想的地步。本来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写通史,是最困难的事业,而中国史上须待考证研究的地方又太多,故所有的通史,多属千篇一律,彼此抄袭。其中较理想的,有吕思勉《白话本国史》、《中国通史》,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陈恭禄《中国史》,缪凤林《中国通史纲要》,张荫麟《中国史纲》,钱穆《国史大纲》等。其中除吕思勉、周谷城、钱穆三四先生的书外,其余均属未完成之作。钱先生的书最后出而创见最多。
编著中国通史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条列史实,缺乏见解;其书无异为变相的《纲鉴辑览》或《纲鉴易知录》之类,极为枯燥。及吕思勉先生出,有鉴于此,乃以丰富的史识与流畅的笔调来写通史,方为通史写作开了一个新纪元。他的书是《白话本国史》四册。书中虽略有可议的地方,但在今日尚不失为一部极好的著作。又吕先生近著尚有《中国通史》二册,其体裁很是别致,上册分类专述文化现象,下册则按时代略述政治大事,叙述中兼有议论,纯从社会科学的立场上,批评中国的文化和制度,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
张荫麟先生亦欲以极简洁的笔调,集合数人的力量,写一通俗的通史。不加脚注,不引原文,使有井水处,人人皆熟于史事。汉以前由张氏自撰,唐以后则属于吴晗先生,鸦片战后的社会变化则属于千家驹先生,中日战争则属于王芸生先生。惜其书未成。张氏所自撰的有《东汉前中国史纲》一册。张氏英年早逝,甚盼吴先生等能本其书的体例,完成其志愿。[6]
顾颉刚的这些话,扼要地反映了20世纪前40年有关中国通史编撰的情况,值得重温。他对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和《中国通史》的推崇,是值得人们注意的。同时,顾颉刚也指出了一般性的通史所存在的问题,即“多属千篇一律,彼此抄袭”,“条列史实,缺乏见解;其书无异为变相的《纲鉴辑览》或《纲鉴易知录》之类,极为枯燥”等,确是编撰通史中应竭力避免的弊端。
从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范文澜根据自己编著《中国通史简编》的情况,进行反思,在1963年写定《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一些问题》这一长文,深化了对于中国历史的认识,也是对如何编写中国通史做了一个总结。他在此文的最后写道:
通史的工作是这样的艰难,要认真做好通史,就必须全国史学工作者很好地组织起来,分工合作,或研究断代史,或研究专史,或研究少数民族史(没有少数民族史的研究,中国历史几乎无法避免地写成汉族史),或研究某一专题,局部性的研究愈益深入,综合性的通史也就愈有完好的可能。以局部性的深入研究来帮助综合性的提高,以综合性的提高来催促局部性的再深入,如此反复多次,庶几写出好的中国通史来。[7]
范老的这些话,把编著中国通史的艰巨性和必要性都阐述得十分清晰,也给编著中国通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与此同时,翦伯赞根据1961年全国文科教材会议制订的计划,主编《中国史纲要》,作为高校文科教材。其间,他关于如何处理历史上的各种问题,有极为深入的思考,提出了许多富有创见的认识,并于1963年发表了《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这一名篇[8],就如何处理历史上的阶级关系、民族关系、国际关系,怎样对待发展观点、全面观点,以及人民群众和历史人物,经济、政治与文化的相互关系等问题,作了精辟论述。此文可以看作是60年代关于如何研究和撰写中国历史的经典之作。
可以认为,经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反思、探索和积累,关于中国通史的编撰正逐步走向更高层次的认识水平和学术境界。然而,“**”的十年使史学家们关于中国通史的研究和撰写都被迫停顿下来。翦老、范老相继去世,郭老主编的《中国史稿》也不得不中止了。20世纪中国史学家关于撰写中国通史的追求遇到了空前的挫折。正是在这个艰难的岁月,白寿彝先生开始酝酿关于中国通史的撰述工作。
二、神圣的历史使命
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考察白寿彝先生主持编撰中国通史的直接动因。正如清代史学理论家章学诚所说:
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遣论其文也。[9]
章学诚说的是对待“古人”,所指的是“文”和“文辞”,但其间贯穿的有关批评的原则和方法,对近人和今人、对其他学术产品,应该都是适用的。
白寿彝先生撰写中国通史的想法,萌生于20世纪60年代,而在70年代升华为一个坚定的信念。对此,他在人们为他举行的九十华诞的庆祝会上又一次讲到了这个问题,他说:
多卷本的《中国通史》的完成和出版,确实让我感到很激动。想起在1962年巴基斯坦史学会召开的国际学术讨论会……在会上,中国代表第一个宣读了学术论文。巴基斯坦的学者说,过去我们讲历史以欧洲为中心,现在我们要以东方为中心,用的教材是日本人编的。他们希望看到新中国史学家编出的教材来。1974年我们又一次访巴,对方用的教材是林语堂编写的课本《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他们仍然没有看见新中国的作品。这两次访问,外国朋友对中国文化、对中国历史是这样重视,我感到吃惊,同时也为没有写出一个字而感到惭愧。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我们终于写出了自己的通史,终于可以宣布,我们有了新中国的历史书了。[10]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使他深感编撰一部完整的、能够满足外国学者要求的中国通史,是多么重要、多么紧迫。他还联想到,1972年,周恩来总理在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上提出编写中国通史的任务。他感受到一个史学工作者的神圣使命和重大责任。
1975年,白寿彝先生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约请一些同行,开始了研究、编撰工作。从1977年至1979年,历时两年,白寿彝先生主编的小型中国通史即《中国通史纲要》完稿,并于1980年11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按原先的设想,《中国通史纲要》一书是由外文出版社出版,面向外国读者,因此在写法上多有独特之处,如基本上不引用原始材料,尽可能不用或少用历史上的专用名词,表述上力求明确、凝练,等等。不料上海人民出版社先行出版中文版后,立即受到社会的关注。到20世纪末,此书已是第27次印刷,累计印数达94万余册。目前已经出版的外文本有英、日、德、法、世界语等七八种版本,在国外也拥有广泛的读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