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蝶导演依旧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眼神锐利却难辨喜怒,让人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尹一站在原地,手心里沁出湿意,连额角都隐约可见细密的汗珠。这是他自己想争取的第一部戏,难道就要失败了吗?
郑晓蝶本来就没有欺负小辈的习惯,就在他心不断下沉时,郑晓蝶温和地开口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别紧张。”
“前面两位老师,包括那位体验了很久聋人生活的演员,在看完大致剧本后,得出的核心结论都是:这是一个关于两个人互相温暖,携手对抗病魔的故事。所以他们的表演重心,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如何精准呈现一个后天失聪者的颓废、麻木与不便上。”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尹一,“但你的表现和他们不一样。那么,在你看来,《生声不息》这部电影,真正想讲的是什么?”
尹一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秦凌与他讨论角色时的话语,那份沉稳仿佛透过时空传递过来,让他莫名安定了下来。他抬起眼,这一刻他们像是重合了一样:
“郑导,电影名叫《生声不息》。我认为这两个同音字分别代表了:生命、心声和琴声。如果这部电影仅仅是为了讲述对抗病痛,思考生命,那么身患渐冻症,最终逝去的叶梦,无疑是更合适的主角。”
“但林有庭才是真正的主视角。这部电影更深层的讨论,在于心声和琴声。探讨的是一个人在被迫失去与外界最重要的连接方式后,如何在一片死寂中,重新听见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
“他在伴随后半生的病痛阴影下,在所有曾经的荣耀和光环都消散后,是否还能找回对音乐最纯粹的热爱?他的钢琴,曾是他的全世界,而失聪后,他的世界崩塌了,但电影要讲的是他如何在废墟上,用另一种方式重建这个世界。”
“我曾经读到过一篇文章,它叫《山花落尽,我心犹青》,里面提到,山花虽落,枝头却未枯。那些苍劲的枝桠,在落叶飘零后露出了它本身的形态,简单而深刻。”
“繁华时,我们尽情绽放,渴望被看见;而当一切归于平静时,我们也该学会欣然接受自己的空枝模样。谁能真正定义成功或失败呢?即便是落尽的山花,仍在山风中留下一缕淡淡的香,仍是这片山野的组成。”
会议桌旁的其他几位评委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低声交谈起来,显然对这个解读产生了兴趣。
郑晓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很有趣的角度。那你认为,林有庭最初是因为失聪而放弃钢琴的吗?”
尹一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认为不是。故事背景设定在现代,助听技术和人工耳蜗已经相当发达,纯粹的听力障碍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真正击垮他,让他无法触碰琴键的,是内心的恐惧。”
“是对无法再达到过去完美标准的恐惧,是对让家人失望的恐惧,是对自己天才身份崩塌的恐惧。”
“失聪只是一个引爆点,炸出的是他深埋的不安全感与自我怀疑。而他最终的回归,是他战胜了这些心魔,真正听到了内心里那份超越听觉、对音乐最原始纯粹的爱与渴望。琴声不止于耳,更在于心。”
郑晓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赞赏,语气却依旧平淡:“理解很深刻,老练的不像是你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
这时,她转向旁边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眼神灵动的女孩:“小双,毕竟是要选和你演对手戏的人,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尽管问。”
被称作小双的女孩——叶梦的饰演者,立刻活泼地跳起来,绕着尹一转了两圈,像打量什么新奇事物,最后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抛出一个直白的问题:
“剧本最后,我躺在病床上,用尽力气请求你和我结婚,你答应了。那么,林有庭,你爱我吗?”
尹一知道她问的是角色。他沉思片刻,认真地回答:“有比爱情更深厚的情感。是共患难产生的亲情,是灵魂相互照亮的知己之情,是无比珍视的友情……但我想,那并非世俗定义的爱情。那是一种超越爱情的生命联结。”
女孩听后,眼睛弯成了月牙,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她蹦跳着回到郑导身边,凑到她耳边兴奋地低语了几句,态度亲昵自然。
郑晓蝶边听边点头,随后竟然直接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尹一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很快,几名工作人员推着一架看起来品质不错的钢琴走了进来。
“这是剧组刚采买的道具,正好试试音。”郑晓蝶语气随意地指了指钢琴,“你不是会弹琴吗?上去试试感觉。”
尹一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走到钢琴前。
当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黑白琴键上时,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他闭上眼睛,一首技巧精湛,情感澎湃的经典名曲《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充满了力量与激情。
一曲终了,郑晓蝶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弹得不像林有庭。”
郑晓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你弹得像巅峰时期的林风——那个骄傲的,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天才。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