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宁静,然而,睡梦并不安宁。
那些被他刻意深埋,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趁着意识松懈的关口,汹涌地漫上梦境。
霉味的出租屋、女人浓妆下的疲惫、巷子里的拳脚……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像一件多余的行李,被命运随手塞进不同的出租屋和昏暗巷弄,颠沛流离。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因为她从不允许小一一叫她妈妈。
女人的生活昼夜颠倒,白天蜷缩在床上沉睡,夜晚则化着浓妆出门,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噔噔”响,回来时满身酒气,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灯都懒得开。
他缩在房间的角落,不敢出声。稍微长大一点后,每月一号,她会把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桌上:“省着点花。”
女人的声音总是带着不耐烦的疲惫,眼神很少落在他身上。
渐渐地,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家是何等异常。但他不敢逃,无处可去。因为离开这里,他连这个散发着霉味和酒精味的狭窄角落都会失去。
邻居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白天女人睡觉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在楼下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看着他们嬉戏打闹。有跳花绳,有捉迷藏,有踢毽子……
黄昏时分,孩子们的父母会陆续归来,温暖的手牵走自己的孩子,目光掠过他时,总会刻意压低声音告诫:“离那孩子远点,听见没?他妈妈有脏病,他说不定也有。”
脏病?他困惑地低下头,使劲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只有淡淡的肥皂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气,他明明每天都很用力地清洗自己。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是脏。
七岁那年,他终于背上了旧书包,跌跌撞撞地迈入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里是新的开始,或许能交到朋友。却不知,这只是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更深、更绝望的地狱。
噩梦的名字叫王旭。起初只是小打小闹的恶意:上课时,铅笔总会“意外”滚落到远处,再也找不回来;他坐下前,总要先仔细擦掉椅子上不知谁画上的污言秽语;拿书本时,桌子里面常常塞满了揉成一团的废纸和吃剩的果核。
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也没有人愿意接他递过去的橡皮。他被无声的墙隔绝在集体之外。
很快,暴力升级了。放学路上,王旭会带着几个跟班,将他粗暴地拽进回家必经的幽暗巷子里。拳头和踢踹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肚子上。
他蜷缩在地上,死死护住怀里那一点点可怜的生活费,那是他下一周的饭钱。但最终,钱总会被粗暴地抢走。
“你妈是个b子,专门破坏别人家庭!你也是个小杂种!”王旭一边踹他,一边高声咒骂,那些话语比拳脚更伤人,一字一句,钉入他的骨髓。
从那时起,他的身上总是青紫交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永远穿着长袖,即使在闷热的夏天,试图遮掩那些耻辱的印记。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求助。
有一次,他鼓足勇气告诉老师,之后王旭的妈妈被叫到了学校,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王旭母亲和班主任笑嘻嘻地说话,桌上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是一起的。告状只会换来更疯狂的报复,而他,无人可依。
也曾想过告诉那个女人。但仅有的几次家长联络,那个女人从未出现过。
他甚至隐隐觉得,王旭说得对,自己是带着原罪的,是他和母亲的存在,破坏了别人正常的家庭,现在的痛苦或许就是他该承受的惩罚。
这种深入骨髓的罪孽感和自我厌弃,让他最终选择了沉默,像蚌一样紧紧闭合,将所有痛苦吞入心底。
现实太过痛苦,他开始为自己构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傻笑,会低声和空气对话,仿佛那里存在着关心他的朋友。在别人眼里,他成了一个不正常的怪胎。
但他又是那么正常。他会默默帮忙碌的包子铺阿姨收拾碗筷、装好茶叶蛋,换来阿姨一声叹息,有时是一双别人穿旧却刷得干干净净的鞋子,有时是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