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池蔚州第二次见到佟千意。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他去学校接池方城的时候,池方城向他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女朋友。
池蔚州便淡淡地打量起佟千意,印象中她是个清丽的女孩,符合自己弟弟挑女朋友的一贯标准,五官出众,气质温柔。但他那时觉得,她也不过就是这世界上许许多多漂亮女孩当中的一个,大概和池方城的前两任女朋友一样,也是个空洞的花瓶而已。他对她保持了礼貌的疏远。
直到第二次在酒吧见到她,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起来。
那天的佟千意微微拉高了裙摆,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得气势汹汹。因为只顾专注地盯着目标,她经过池蔚州旁边时,并没有注意到他。她走到了他的斜对桌,拉住一个正在和朋友划拳的少年的胳膊,使劲一拽,少年生气地站了起来,甩开她的手。池蔚州看见她的口型,说:跟我回去!
池蔚州刚刚开办律天公司的时候,为了对自己的业务有所帮助,曾经跟一位唇语专家学过一段时间的读唇术。紧接着,他又从少年的口型看出来他在跟朋友们解释:这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姐姐。
他便想起的确听小城提过,佟千意的家庭环境和他们差不多,家里也有两个孩子,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
那天,佟家的人本来在这附近的一个酒店包了宴会厅,庆祝佟家爷爷和奶奶的五十周年金婚,宾客都已经陆续到了,可佟孝楠却因为爷爷说他太贪玩,不上进,赌气跑来了酒吧跟朋友鬼混。爸妈让佟千意来找佟孝楠,还说只要他肯回去,他们明天就给他买他一直想要的那只钻石表。
佟孝楠一听有钻石表收,立刻妥协了,答应跟佟千意回席。但身边的朋友却不乐意,非说佟孝楠走了就是没义气,不准他走。后来又说,要走可以,得先喝完剩下的半瓶酒。
池蔚州只见他们先是拉扯吵嚷,然后就看佟千意冷冷地拨开佟孝楠,说:“行,这酒我帮他喝了!”
说着,她一把抄起酒瓶,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口气就把瓶子喝得见了底。
喝完不到两分钟,佟孝楠还在跟朋友拉扯,佟千意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
佟孝楠一听说池蔚州就是佟千意男朋友的哥哥,立刻把佟千意塞给池蔚州:“太好了,蔚州哥!我姐就暂时交给你了……”他还挂念着赶紧回金婚宴去,领他的钻石表的奖赏呢。
池蔚州喊住她:“你把她一起带回去!”
佟孝楠痞笑:“就她这醉鬼样儿,带回去让我爸妈一问,还不得啥都知道了?我爷爷才刚数落了我,我才不想他知道我又来这儿跟朋友喝酒呢。蔚州哥,你不想管她,就叫方城哥来管她吧……总之啊,让她清醒点儿了再回家,免得她在大人面前乱说话。啊,拜托了!”
佟孝楠那样一说,池蔚州立刻替佟千意感到不平,他本来还想教训佟孝楠几句,对方却一溜烟儿跑了。
佟千意拽了拽池蔚州的衣袖,说:“让他先回去吧,要不然我这酒也白喝了。”
池蔚州明白过来:“你是怕他挨骂,所以才替他喝的?”
佟千意鼓着嘴,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她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说:“没关系,他回去了就行,我一会儿自己回……回学……”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捂着嘴,扶墙冲回洗手间了。
那个晚上,佟千意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洗手间。而池蔚州也给池方城打了很多个电话,对方却迟迟不接听。隔了很久,池方城才匆匆回他,说他在家看球赛,正在紧急关头,不能来接人,让池蔚州要么直接把佟千意送回宿舍,要么就带到家里来,让妈妈或者家里的用人照顾她。
池蔚州挂了电话,看着趴在桌子上的佟千意,觉得她这天晚上就像一颗足球似的,被人踢来踢去,有点可怜。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还成烫手山芋了。走吧,只好先带你回家去了。”
佟千意这时感觉自己胃里已经吐空了,人也越来越不清醒,池蔚州来扶她,她挽着他的手问:“方城呢?”
池蔚州说:“方城来不了。”
佟千意就像没听见池蔚州说什么,还是问:“方城呢?他会来接我的。你叫他,他就会来的。他说过,任何时候,都不会不管我。”
他们走到车子旁边,池蔚州把佟千意按进副驾驶位,佟千意扯住他的衣袖,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方城说,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所有人都不管我,他也不会不管我,所以我就跟他在一起了。”
回家的路上,佟千意喋喋不休,说了很多遍,方城一定会来接她。她笑得一脸幸福,眼眉弯弯,但是,池蔚州却好像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落寞。池蔚州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对佟千意有了一丝好奇的。
于是,他开始关注她。
她甚至会帮园丁修剪花枝,会做木工,修理被大风刮烂的狗屋……
当地铁里有女乘客被骚扰,全车厢的人都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却拍下了骚扰狂,坚持要告他。但是,当一位母亲疏忽弄丢了女儿,求她帮忙的时候,她却又无动于衷,冷漠地拒绝了母亲的求助。
她似乎是一个矛盾体。明明有时候是柔弱的,但有时候却又是强悍的;有时候她单纯迷糊,但有时候却又精明缜密;有时候她急躁泼辣,可有时候却还优柔而又隐忍。她就像有两副灵魂。
他看不透她。
越是看不透,就越好奇,越想看透。
等到他发现自己看得太多,太深,想悬崖勒马抽身而去的时候,他竟然发现,他舍不得了。
那个女孩,是他已经寸草不生的荒原里,忽然破土而出的一棵树。等到他发现了她的破土而出,他才意识到,一棵树破土而出的前提,是树的根茎已经在地下如织网般撒开,牢固而深入了。
一直以来,佟千意都没有想到,池蔚州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背后,却暗藏着对她的观察和考验。
一开始是因为陌生,他只把她当成了一个被观察的对象,所以,他礼貌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旁观者清。
而后来,他和她之间就再也没有消除过那种拘谨疏远的感觉,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转而成为当局者迷。